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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赎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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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男子双眸溢出的红色血气渐渐隐褪,但其眸子上却像镀了一层薄薄的血色绸缎。很快,禁术的反噬就将其双眸焚化成了两个空洞。
男子似是习惯了这种程度的伤痛,他不悲不喜地闭上眼,有两滴分不清是泪还是血的红痕从眼底淌落。
“你为什么要动用禁术?”凌景途走近他,语气中携着几分不理解的责备。
“为什么?”男子一遍遍反问自己,痴狂地大笑了许久,直到咳出一口血,他才虚弱地苦笑一声,发恨地说,“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可知,这把刀下所有的亡魂皆是因我而死,就因为我放过了一个人,却让万千无辜的人为我陪葬!你说,我是不是罪大恶极,我就该烂死在这地狱里!我才是最该赎罪的人!”
男子说着又呕出一口血,但他丝毫没有在意,只跪在雪地上,低声啜泣着,无助地问自己,“可我要怎么赎罪……我该怎么赎罪,我都要死了,我该怎么赎罪啊……”
凌景途不清楚男子情绪因何崩溃,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对方,他仅是依着自己心底的希冀,不肯畏缩地提醒自己:“离开这里,只有离开这里才有机会。”
才有机会为他争得太平世。
男子听到“离开”两个字,似是记起来什么,脸上的痛苦渐渐褪去,转而换成一副顿悟的表情。
他勉强撑起身,趔趄着步子来到凌景途面前,肃然叮嘱说:“你听好了,为防罪人逃脱,地狱都是相通的,苦寒地狱的入口直通阳间,但出口却正是无间鬼蜮的入口,只要无间鬼蜮入口被破,你们就能借机逃离这里,如今我摆脱了罪罚,苦寒地狱的时间会随着外面流逝,你们还有机会离开。”
“无间鬼蜮被破?”凌景途愕然,“你怎么知道无间鬼蜮会被破,你还看到了什么,若是让无间鬼蜮的恶鬼逃出来,阴阳两界岂不又会生灵涂炭!”
“有天谴禁制,我不能透漏禁术看到的所有事,我方才说的不是指未来,地狱的时空不与外界齐行,你还以为此时外面是你进来时的世界吗?我通过隐魄刀看到了许多事,也知道你活了五千多年,当年中元节那日,无间鬼蜮被破开过一角,我是让你们利用五千年前的机会回到你们的世界。”
凌景途思量过男子的话,问他:“那你呢?既然罪罚已经终止,你能同我们一起离开吗?”
男子一愣,无奈地笑了笑,抬头感受着落在脸上的雪花:“在你们来这里之前,我每一刻都盼着离开这里,可现在……”
冷笑一声,男子兀自闭着眼,静静地看着渐渐清晰的远方,若有所思地低喃,“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苦寒地狱从未发生异象,现下风雪将停,或许是地狱在提醒我,我有离开的机会,只可惜,如今对于我,无论在哪儿都是地狱……我还能去哪儿……”
凌景途不明白男子话里的意思,好心地说:“如果你出去后无处可去,可以暂且留在天垣族,去找彭老。”
“我与你们身处不同的时空,我如果离开这里,想必会回到与你们相隔五千多年的地方,我见不到你说的彭老,你们也找不到我……我不会陪你们等着机会降临,地狱少有如此好的风光,现下少了束缚,我要四处走走,说不定还能遇到其他活人,听一段,与我无关的故事。”
男子说着,踉踉跄跄地向远方走去,最后留在凌景途眼中的只有一抹孤独的背影,还有徘徊在耳边的一句话。
“地狱奉行凡事有因必有果,当年因我种下因,如今我助你们离开,你们便代我改变这果,就算是帮我赎罪吧。”
……
阴间,狼藉一片的仿古城。
转移走受伤的鬼民,治安部协冥法司又安顿好了受惊的游客,并以仿古城为中心,将城内和城外方圆几里全面搜罗了一遍,但始终没有发现一丝有关噬魂鬼的踪迹。
所以有传闻说,那么多怪物来到仿古城是因为此处阴气太重,俗称见鬼了。
不过大多数目击者称,这些怪物是凭空出现,而且怪物出现的时候,仿古城中出现过一些奇怪的符号,经查证,这些符号正巧对应仿古城发放的大礼包中的扶乩画符。
怎奈负责准备大礼包的鬼已在城乱中遇难,仿古城的负责人又矢口否认此事,唯一接触过大礼包的只剩一个又聋又哑的老鬼,但老鬼只是听从上司安排,根本提供不出有关大礼包的线索。
一时间,噬魂鬼的来处成了迷,噬魂鬼的去处更是让鬼众匪夷所思。
毕竟无论是谁,见到祭天台上面开个大窟窿,还吞噬了所有怪物这样的景象,大概都会怀疑举头三尺当真有救世的神明。
可转念一想,连时常供奉神明的阳间活人都赶不上的好事,怎么可能让需要活人祭拜的阴间死鬼遇上,所以在调查的鬼员看来,此案的突破口还得回到那些消失的奇异怪符上。
尤其是城门上封魂锁魄的符文,绝无可能是在一天之内准备好的,或许早就有人在谋划此事,其目的如果不是单纯的作恶,那么很有可能在报复什么鬼。
然而来仿古城游玩的都是一些普通鬼众,治安部费劲儿脑汁也想不出仿古城招惹的祸端从何所起,直到筛查过后发现失踪了一个大活人,他们才依着江大灵侦平时阴阳鬼混的做事风格,隐隐推测出仿古城遭此大劫与野鬼集体痛恨的江活人有多大关系。
但常在阳间坏鬼事的江渚还不知道他有多么招鬼烦,他现下睡得不安,恍恍惚惚间,他仿佛听到有孩子的哭声,待仔细一听,又恍然觉得这哭声急促、悲戚、沧哑,不像是孩子的声音,倒像是万鬼同哭时遗留的余音。
虽是断断续续的余音,但江渚听得揪心,他拧眉睁了睁眼,映入瞳仁的是白茫茫的天穹,可在他眼前呈现的却是那些汹涌而来的记忆。
他作为死神,在尘世洪流中走了这么久,留在他眼里的人或景确实不少,但能填满他心,并让他在怦然的心动中意识到自己也能真真切切活着的人只有一个。他说不清这人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他只知道当自己看遍世间万物,唯一看不够的就只有这个人。
“凌景途……”江渚还未分得清是真是梦,他看着眼前刻骨铭心的面孔,浅浅笑着说,“我想你了。”
“老子也想死你了!吱嘤嘤嘤……”
听到这声像被踩到尾巴似的耗子音,江渚迷茫的眼神忽地添上几分清明。毕竟是吃自家粮食长肥的耗子,就算是在梦里,江渚也有想绰起拖鞋拍死鼠哥的冲动。
可就在他慢慢压低脑袋去看在自己肚子上造作的肥耗子时,眉心突袭的温凉蓦然使他愣了愣神。
见他醒来,凌景途难掩心喜,但不知道该说句什么,便索性由着自己的情愫,在江渚眉额间轻轻亲了一下。
鼠哥见状,非礼勿视地捂住了一只眼,接着从江渚身上跳下来,一边提着裤子往前走,一边不怕死地唠叨说:“如今这里已经不再刮风下雪了,也算是天公作美,你们俩先聊着,我去别处溜达一圈,看看能不能邂逅一个蛋蛋,毕竟儿大不中留,该卖还得卖啊,哎!也不知道我这好大儿能给我换来多少蛋蛋,一个?两个?实在不行,要不还是换成□□,日后鸡生蛋蛋生鸡,老子可就有吃不完的蛋蛋了!”
听到鼠哥的养鸡场大业,江渚脑壳一疼,顺势翻身钻到凌景途怀里,双手环抱在凌景途腰间,闷声闷气地说:“刚睡醒就听到耗子乱叫,可真晦气,要是能听见别的声音就好了。”
凌景途温柔地喊他:“猪兄……”
没有多余的辞藻,但江渚听后把后脑勺往凌景途安稳的臂弯一搭,仰起头看凌景途的同时,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我在。”
凌景途将听到的这两个字珍持起来,目无余暇地看着他。
许是贪图凌景途怀里的温度,江渚即使无病无痛,也佯装虚弱的样子,慵懒地靠在凌景途怀里,听凌景途讲述自个儿是如何被骗到风岚古国,怎么被转移到阴间的仿古城,以及锁魂链是怎么回事,苦寒地狱和帮助他们的死神男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但当凌景途小心翼翼地提及“晏离浔”时,江渚却打断他,语气略显狡黠地开口:“五千年前的事,我都知道。”
凌景途一惊:“都知道?”
江渚快速觑过凌景途的神色,懒懒地说:“嗯,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一场梦,在梦里,我看到有个叫晏离浔的人一直缠着你,要勾你的魂,而你倒好,非但不跑,还巴巴地跟在那人身后,不是为了那人火烧厨房,就是送那人亲手编织的柳环,还用朱砂刻上你俩的名字,犹豫了好多天才敢借着送衣袍的机会把柳环送出去,怎么,你喜欢他?”
一句质问来的措不及防,凌景途心里一慌,根本听不出江渚在故意逗他,在他想来,还以为江渚是怀着浓浓的醋意与他翻旧账呢。
不过介于之前实话实说的教训,再者被鼠哥言传身教地开发过情商,凌景途难得聪明地答了句:“不,不讨厌。”
瞧凌景途结巴的样子,江渚抿唇偷笑,一本正经地总结:“哦,那就是喜欢喽。”
凌景途:“……”
这难道就是鼠兄说的歪打正着?
“那晏离浔虽长相丑陋,但本性不坏,你喜欢他很正常,只不过以我在梦里的所见所闻,我觉得这人吧,不实在。”
江渚咂咂舌,根据亲身感受,继续有理有据地翻旧账,“比如说,那晏离浔明明是见你日日为他小命担忧,于心不忍才舍得耗费魂力保住躯身,可他非忽悠自己,说只是为了同你死耗下去,得到你的魂魄而已,还有啊,你送他衣袍,他分明欢喜得要命,还非要故作挑剔,装作满不在乎,还有你送他柳环,其实他当时只是想要刻你名字的柳环,却声称刻自己名字的柳环有瑕疵,诱导你交换,还有那日,他作势头也不回地走过奈何桥,可实际上,在你第一次喊他名字的时候,他就再也舍不得你了,现如今,他换了一副形骸,换了一个名字,看着你时,还是喜欢的不得了,可他之前迟迟不敢说喜欢……你说,他是不是不实在?”
凌景途原低着头不知所措,生怕冒出一句不过脑子的话再惹江渚生气,但听到江渚这番话,他似是意识到什么,倏地抬眸看着江渚,像是在等一个确切的答复。
然而江渚只是好脾气地看他,什么话都不说,直到凌景途微微张口,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他蓦地动身,贪恋地覆上凌景途凉唇,好一会儿才释开,稳住促息后开口:“凌景途,当年奈何桥上,幸好你咬了我。”
这一次,凌景途听懂了话里话外的情意,他目光悠长地看着江渚,那五千多年的岁月仿佛一下子凝聚在他眼里,有心甘情愿的等待,也有失而复得的心酸。
可凌景途从未因晏离浔的离弃心生怨憎,更没有因生离死别而痛恨命数不公,他庆幸自己活成了晏离浔喜欢的样子。
两人对视不语,此刻,眼角眉梢的笑意衬得眼中的彼此格外温柔。这一刻,他们经历的一切,似乎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