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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关山万顷远赴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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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远褚的心被这一声带着上挑尾音的“喻舟”轻轻搔了一下,痒得他心脏骤然收紧,呼出的气也如波浪般曲折蜿蜒。
他薄唇轻抿,既欣喜又无奈地撇过头。
“来了来了!”
原本井然有序的市集莫名乱作一团,百姓争先恐后地在嘈杂中朝着同一方向涌动,脸上纷纷挂着殷切的笑容,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谢青山顺手将江远褚拉远了一些,目光遥遥落在了人头攒动的高楼下。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是一家名叫海客间的正经酒楼。
空气愈发沉闷,谢青山伸手随机拦住一人,那人被迫停下脚步,脱离了亲朋好友,脸色并不好看,谢青山不紧不慢地又用另一只手拍了锭银子在他手上,那人立刻舒展眉眼,喜笑颜开。
“这都上赶着去干什么呀?”谢青山问道。
那人将银子宝贝似的揣进兜里,轻快地说:“咱们长川来了位神医,就在海客间楼下搭着诊棚,仅仅一搭脉就能准确找出病根,不虚张声势,也不弄虚作假,更重要的是,神医他不收诊金,抓的药材却价值连城,简直是悬壶济世的活菩萨!”
这白送的手法怎么听怎么熟悉。
阿琅环着谢青山的脖颈,飞快地打着手势,“是闵迁哥哥来庆国找你了!”
谢青山欣喜之余也为自己的腰包捏一把汗。
顺着人群一路耐着性子前行,不多时,三人皆看见了海客间楼下搭着的一片并不宽敞的诊棚,诊棚下摆放着一张细窄长桌,长桌两侧铺着厚厚一层土黄色的蜡油纸,上面放着一些名贵的稀世药材与墨迹尚未干涸的药方。
棚下坐诊的人正是闵迁。
他正为一个中年妇女搭着脉。女人额上裹着赤色头巾,头巾边缘紧贴前额的那一侧颜色更深,湿漉漉的像是汗液,谢青山估摸着她大抵是从田间地头匆忙赶到这来的。
“天燥伤肺,极易咽干,您又气血亏虚,”闵迁收回手,从右侧林立的小紫檀木柜里抓出一把漆黑的薄片,又从左侧抓来一把杏仁,党参,均匀地铺在蜡油纸上,“二两黄精滋阴润肺,二两杏仁补脾益气,一两党参生津养血,回去分六份熬煮一个时辰,熬干的药渣可以风干用来泡脚,有去湿清热之效。”
他同病患说话的时候吐字总是分外清晰,而且语速很慢,生怕对方听不清记不住。就算对方仍然存有疑问,他也会不胜其烦地为之解答。
“神医啊,”女人眼神飘忽,“既然您胸怀菩萨心肠,不如将那黄精,党参再赏给我一些吧!我相公他也气血亏虚,和我一样都要大补的。”
闵迁不由分说摇了摇头:“不可,这几样药材不是用来滋补的,若是用量过了头亦会导致胸闷气短,发热咳血,还是要适量而行。”
眼见对方不愿再多拿,又生着一张文绉绉的面庞,女人当下也不愿过多废话,撸起袖子就准备伸手去抢,却被一双宽大的手从后攥住了手腕。
“这位姐姐,没听见人家大夫说,药喝多了也是会害人的!”
从听到第一个字开始,闵迁倏地抬起头。
他不可置信又如释重负地盯着站在面前朝他咧嘴微笑的人,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这是自己这段时日的梦寐以求幻化出的幻象。
女人恼羞成怒,朝左右两侧忿忿使着眼色,下一刻,几个人高马大的魁梧壮汉就粗暴地扒开人群,顶着张粗犷的面孔活动着筋腕,鼻孔里甚至还发出“赫嗤”的粗重呼吸。
谢青山感觉大地都在颤动。
眼见将要引发一场平地风波,原本还似长龙的队伍瞬间疏散得不成形,逃走了一批胆小的,留下了一批胆大爱看热闹的。
“还杵着干什么?”人群中有人低声喊道,“快去找巡防队的人来!”
“巡防队有用?”有人冷笑着说,“你以为罗三姑家的打手平时都是在哪操练的?就在禁军的校场!他们是穿一条裤子吃一碗饭的,找他们才没用。”
“那这几个人岂不是要倒大霉?”那人仔细观察了一下,“一个半大孩子,一个粉面书生,还有一个莽夫,这下可完了!”
“那能如何?下辈子注意点别得罪错了人呗。”
谢青山真的想把那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逮过来,扒开他的眼睛仔细看,和那几个五大三粗穷凶极恶的壮汉相比,到底谁他妈才是莽夫?!
被称作罗三姑的女人一把甩开谢青山的手,豪放不羁地坐上了闵迁面前的窄桌。闵迁当即站起身想要走,却被罗三姑一只脚勾住了腰。
她轻蔑地讥诮道,“往后,你只许在我家的铺子楼下设诊棚,一人三两诊金,药材另算。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今日就放过这三个人。”
医者圣心,更何况是这种博施济众的苍生大医。
“那你现在就杀了他们。”闵迁连眼皮都懒得抬。
罗三姑愣了一下,冷笑一声说:“还以为你的医德有多高尚呢,原来也是个见死不救的,那我可要告诉你,即使老娘我今日杀了他们,你也必须要跟我走!”
谢青山闻言忍俊不禁,“姐姐,冒昧地问一下,您这是看上他的人了?还是指望他给您揽财?”
闵迁欲言又止,他目光穿过罗三姑的背影,落在谢青山身上,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的恼火,“你还要看热闹看到何时?”
“我好奇一下!”他才说完,一股锐利的拳风已经夹带着咸湿的汗臭迎面而来,却在距离谢青山不到两指的位置堪堪停下,而谢青山纹丝不动,稳若泰山。
率先出手的大汉此刻满面惊恐,他如同桌腿般结实粗壮的手臂被一只纤瘦白皙的手紧攥在掌心,这只看起来只是盈盈一握的手就要将他的骨头生生捏碎了!
江远褚冷冷地瞥他一眼,满是嫌恶地一收指尖,只听“咔嚓”一声,随着震耳瘆人的哀嚎响彻云霄,那大汉的手臂虽然仍旧连着身体,但是骨头已经在顷刻间碎成渣了。
这情形无比骇人,不少围观者汗毛竖起,你推我攘地灰溜溜跑了。
罗三姑也在瞬间警觉起来,她意识到这堆人里面有绝顶高手,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御敌。这把软剑剑身呈墨绿色,由翡翠与青铜铸造而成,剑脊嵌着一根断成三截的乳白色琴弦,在剑锋颤动时宛如一道道碧色的浪潮,极易导致对手方视觉错乱,从而在鬼斧神工下栽了跟头。
“万顷。”谢青山默念着。
“识货。”罗三姑不掩欣赏之意,“这把剑出自牵枢府,由谢不争亲手锻造,世间只此一把,另有一把近似相同的,名叫关山,是谢不争自己的剑。万顷至今尚未见血,你们也算有福气,能在死前一窥真容。”
盯着这把剑,谢青山止不住地有些尴尬。
关山难越,碧波万顷。
当年自己是怀着春心铸造的这两把剑,那时的自己年轻气盛,一心只想着将万顷送给自己未来的夫人做定情信物。但周止蔺却说,定情信物合该温情圆满,不该过于暴烈锋利。于是万顷便在牵枢府的军械库里闲置了一年又一年。
至于它是怎么出现在罗三姑手上的,谢青山用脚后跟想都能猜到。
叶关春就这么恨他吗?容不下他的人也就算了,竟连一把剑都容不下。
见罗三姑起了势,剩下的两个大汉也在方才的冲击里寻回了一丝底气,他们刻意避开了江远褚,准备向谢青山和闻琅猛然出手。
奈何江远褚并没有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两个大汉像两只大耗子似的在江远褚面前徘徊不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出手,却被江远褚一左一右接连拧断了胳膊,一抬脚,两个大汉就轻易被踹出了十米开外。
闵迁在一旁静静注视着江远褚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向来习惯观察伤员伤势的他,这一次竟将目光全部聚焦在了江远褚身上。
和当年不同的是,这孩子的眼睛已经痊愈了。
万顷直朝谢青山刺来,他侧身灵巧地躲着,连衣角都不曾被挨过。
罗三姑气急败坏,出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幅度也越来越大,毫无章法的攻势与并不均匀的力道渐渐消磨了谢青山的耐心,他在罗三姑再一次持剑刺来时迅速旋踵至她身后,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反手一掰,罗三姑五指吃痛,骤然松开,万顷也紧跟着脱手掉落,被谢青山用脚勾起,抛去了江远褚眼前。
“接着!”谢青山喊道。
江远褚不负所托,将万顷的碧绿剑柄牢牢握在掌心。
他常穿的白色宽袍在昨日牵枢府的追杀里被割破了,今日穿的是另一件同色的衣衫。圆角竖领,直扣对襟,银边腰封,看起来像极了一个熠熠生辉的雪人。
万顷拿在他手里,像是银装素裹的雪山迎来了春意萌生,枯萎的山麓自半腰引出一泉春水,雪消冰又释,景和风复暄。
果然,这把剑是要配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