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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哎呀,那可讲究啦!”摊主来了兴致,“新鲜笋挖出来,剥壳、煮熟,然后摊在竹匾上,靠日头和风慢慢收干水分。天气好,也得晒上个把月!晒得透,才香,才耐放,才有嚼头!急不得的!”

      日头和风…慢慢收干…晒上个把月…老李咀嚼着摊主的话,又用力嚼着嘴里的笋干,感受着那纯粹的、来自阳光和时间的韧性与清香。这过程,让他莫名想起矿井深处,那些在黑暗和地压下,经过亿万年的缓慢沉积,最终变得坚硬无比的煤层。都是“熬”出来的东西。一个靠日晒风吹,一个靠地压岁月,最终都凝练成了沉甸甸的、有分量的存在。这南方的“咸鲜”,竟也藏着一种不亚于北方风骨的“硬”气?一种在时间和大自然手中“熬”出来的深沉力量?

      他看着摊位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干货——黝黑发亮的梅干菜、酱色浓郁的豆豉、干瘪却香气扑鼻的菌菇……它们都沉默着,收敛着,却内蕴着被阳光、海风、时间淬炼出的浓烈滋味。这与他记忆里北方食物直白的咸辣不同,是另一种形式的厚重,另一种“熬”的哲学。

      离开干货区,张伟又带着他来到水产区靠边的一个摊位。这里摆着几个大木盆,盆里不是活蹦乱跳的鱼虾,而是用厚厚的粗盐粒埋着的、处理好的海鱼。一个皮肤黝黑、脸上刻着深深海风痕迹的老渔民,正用粗糙的大手,把一条条银光闪闪的带鱼用力按进雪白的盐堆里,一层鱼,一层厚厚的盐,动作麻利又充满力量。

      “这是做咸鱼,”张伟低声解释,“用粗盐腌透,再晒干,能放很久很久,味道咸鲜下饭,是海边人家的宝贝。”

      老李默默地看着。老渔民那双布满老茧和皲裂的手,在盐粒里翻动、按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熟练的力道。盐粒摩擦着鱼身,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场景,这双在盐粒中劳作的手,竟让他瞬间想起了矿上,那些在煤堆里挥动铁锹、汗水混着煤灰滚落的老伙计们!同样是和粗粝的“盐”(煤灰)打交道,同样是靠力气和时间,将生鲜之物转化成另一种可以长久保存、滋味浓厚的形式!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混合着强烈的共鸣,从老李心底涌起。他那双习惯了搓揉指关节以对抗湿痛的手,此刻竟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又缓缓握紧,仿佛在感受那并不存在的、粗粝盐粒的摩擦感。原来,对抗湿软,并非只有他搓揉骨头这一种笨办法。这海边的人,这山里的人,用盐,用阳光,用风,用时间,把湿漉漉的鲜货,硬生生“熬”成了另一种不会发霉、滋味更长的“硬”货!这法子,更聪明,也更…有力量?

      回去的路上,老李依旧沉默着,但眼神不再空茫地投向虚无的远方。他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被水汽浸润的南方城市,看着那些在湿润空气中依旧挺拔的树木,脑海里翻腾着笋干的脆韧、咸鱼的粗粝、老渔民手上的盐粒和矿工兄弟脸上的煤灰……交织碰撞。当车子驶过一片冬日里依旧绿意盎然的菜畦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清晰:

      “小敏,明天…买点那笋干回来吧。还有…那咸鱼,也买一条。”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决定,又像是在咀嚼某个刚领悟的词,“炖汤…或者蒸…都行。”

      小敏和张伟同时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父亲主动提要求了!这简直是破天荒!小敏的眼圈瞬间红了,用力点头:“哎!好!爸,我明天一早就去!买最好的!”

      晚上,老李没有再早早地躲回房间搓揉关节。他坐在客厅里,破天荒地看了一会儿电视里吵闹的本地戏曲节目,虽然听不懂唱词,但那咿咿呀呀、锣鼓铿锵的调子,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对抗黏腻湿气的劲头。当小敏端来一碗新炖的、加了更多笋干和几片咸鱼的汤时,老李主动拿起勺子,舀起一块吸饱了汤汁、显得饱满油亮的笋干,仔细端详着那密布的纤维和孔洞,然后送入口中,认真地咀嚼起来。那纯粹的、浓缩了阳光与风的味道,那韧而不柴的口感,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窗外,南方的冬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敲打玻璃,缠绵而潮湿。屋内的灯光暖黄,映着老李沟壑纵横却似乎舒展了一分的脸。他慢慢地喝着汤,感受着那熟悉的、厚重的咸鲜暖流熨帖着肠胃,驱赶着骨缝里的寒意。手指无意识地伸向桌面,这一次,不是习惯性地搓揉关节,而是轻轻地、带着点探索的意味,碰触了一下放在果盘里的一颗表皮粗糙、颜色青黄不匀的本地橘子。冰凉的、凹凸不平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拿起橘子,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清冽的、带着点酸涩的果皮香气,冲淡了空气里残留的汤的咸鲜。他笨拙地剥开厚实粗糙的橘皮,橘络丝丝缕缕。掰下一瓣橘肉,果肉并不像芒果那样滑腻流汁,反而有些粗砺,带着明显的橘络纤维。他放进嘴里,用力一咬。

      酸!尖锐的、毫不掩饰的酸味瞬间刺破味蕾!紧接着,一股清甜才在酸味后面缓缓渗出,带着橘皮特有的微苦和清香。这酸爽生涩的滋味,像一道冷冽的清泉,猛地冲刷过被浓汤包裹的味觉,带来一种别样的、提神醒脑的刺激。它不像北方冻梨那样带着冰渣的爽利,却自有一种在湿暖中挣扎出的、倔强的清新。

      老李咂摸着这酸中带甜、甜中透苦、苦里含香的复杂滋味,又低头看了看碗里那深沉酱褐的汤,汤面上漂浮着几粒金黄色的油星,那是咸鱼被炖化了的油脂。碗边,静静躺着几块油亮深沉的笋干和几缕炖得软烂的咸鱼肉丝。空气里,浓汤的咸鲜厚重与橘皮的清冽酸苦,奇异地交织、碰撞、融合。

      他端起碗,又喝了一口滚烫的汤。咸鲜依旧霸道,暖意直透骨髓。放下碗,他再次掰下一瓣橘子,送入口中。尖锐的酸味激得他眉头一蹙,随即又被那紧随其后的清甜和微苦抚平。冰凉的橘肉和滚烫的汤汁,在身体里形成微妙的冷暖对流。

      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清晰了,不再是模糊一片令人心烦的噪音,而是有了疏密轻重的节奏。湿气依旧在,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着皮肤。骨头缝里那隐隐的酸胀感也并未完全消失。但此刻,老李却奇异地感到一种…松动。不是被泡软的坍塌,而是一种紧绷了太久、终于找到对抗支点后的、带着酸痛的松弛。那碗浓汤里的“熬”出来的咸鲜厚重,那橘子皮里裹着的酸涩倔强,像两块粗糙却坚实的磨石,正一点点磨掉他骨缝里那层被湿气锈蚀的硬壳,也磨掉了他心里那层厚厚的、名为“过去”与“抗拒”的硬痂。一种全新的、带着湿漉漉的重量和复杂滋味的根须,似乎正从这陌生的土壤里,顽强地、缓慢地向下扎去。

      他粗糙的手指捏着剩下的橘皮,无意识地捻动着,感受着那表皮微小的颗粒和清冽的香气。指关节处,那因常年搓揉而显得格外突出的骨节,在灯光下泛着微光。这一次,他没有再去揉它。
      他想,是时候给他的老伙计们打个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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