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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我为你点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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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观的人不明所以,愤怒又惊恐地看向刑台。
  其实众人最真切的情绪是忐忑。
  师砚芝是谁?
  千影阁第一影卫,大胤武道第一人,长公主和摄政王的心腹。
  还有一身让江湖人垂涎不已的轻功。
  她若不肯服死,当场施展起功夫来,恐怕不妙。
  更何况现在又来个有权有势、肆意妄为的毒虫。
  这头还能不能砍了?
  有些不敢见血的人闭着眼睛没等到动静,连忙睁眼去看,只见那只毒虫撑了一把艳红的伞,为犯人挡住了烈阳。
  而犯人仰颈抬头,长发如水流动,被遮挡的侧脸完全露出,那双眼睛润如黑玉,只是眼睫湿润,不知沾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众人暗暗吃惊。
  尽管早就知道这个名噪京城的影卫有一副无可挑剔的相貌,但在这种时刻,看到师砚芝脸上茫然又伤情的情态,心中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惊艳与痛惜。
  好好一个影卫,为何要杀清官呢?
  明明是个面善的姑娘。
  到这种地步,师砚芝仍挺直脊背,那背像是薄薄一片蒲草,幽微坚韧。
  陆聿莲俯身,摸出从监斩处取来的钥匙,轻而易举解开了枷锁,如同拎了张纸一样,轻轻松松扔到台下。
  没了枷锁的束缚,师砚芝的手几乎是砸在地上的,她一点力气都没有,栽倒在地。
  她不明白行刑终止的意思。
  更不明白陆聿莲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她们之间从无交情,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陆聿莲总是轻浮地捉弄她。
  但在狱中时,有一名叫梅仁杏的狱守扣了她的断头饭,就被换下去了。隐约听说是陆丞相的意思。
  一朝丞相,怎会管这种小事。
  大热的夏日,她后背却泛起密密麻麻的凉意。
  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了生路。
  伞下,她们二人的影子交叠。
  陆聿莲朝她伸手。
  师砚芝甚至来不及升起劫后余生的喜悦,心沉到底,避开对方复杂的目光,喉间发苦。
  这时,监斩处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圣上口谕,此案疑点众多,陆丞相请来我大胤第一仵作验尸,御史头部与前胸遭到重创,死于丑时,师氏则是寅时一刻才到御史书房,可见真凶另有其人,着命刑部王荞重查此案,务必水落石出。师氏,无罪释放。”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这就完了?
  有人不相信:“不可能吧,判文不是说那晚御史书房只有师氏去过吗?”
  “是啊,如果凶手不是她,她大半夜去找御史做什么?”
  ……
  质疑声此起彼伏。
  监斩处那位女官再次出声:“此次刑部审出冤案,相关人等罚俸一月,以示正听。”
  有人认出她身份,知道是御前的人,质疑声便弱了几分。
  而监斩官们通通跪下,汗流浃背。
  但若看的仔细,就会发现为首那一位面容阴沉地凝望着刑台上的师砚芝。
  她正是此次的监斩主官王荞,亦是刑部长史。
  这件事迅速传遍昱京。
  不少年轻人火冒三丈,就连圣上的口谕都不太相信。年长的便劝说起来,人生荒谬的事多了去了,万一真是冤假错案呢,要是杀了个假凶手,真凶手卷土重来该如何?朝廷可没几个清官可以杀了。
  道理都懂,可是陆聿莲出现在法场这件事,严重干扰了人们的理智。
  如今朝局混乱,长公主在封地招纳贤才,摄政王在京中养精蓄锐,年轻的圣上像防贼一样防着她们。
  而陆聿莲独树一派,在圣上睁只眼闭只眼的纵容下,变得越发暴虐嗜杀,性情狠辣,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奸臣。
  她会那么好心请仵作验尸?
  还不如说御史就是她杀的。
  至于那个影卫,半夜去御史府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如砍了算了。
  总之,围观的人再多不平也无济于事,法场很快清人。
  御前女官回宫复命,监斩官们悻悻离去。
  刑台上,陆聿莲再度出声:“我带你回府。”
  她的嗓音永远如此清韵,不论说什么话都有种情人低语的缱绻。
  听说她上朝时也这样。
  师砚芝下意识想蜷起手,可是丝毫的力气都使不上来,心中满是悲凉,只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
  唇干裂到出了血,她声音微弱:“我武功全废。”
  陆聿莲挑了挑眉,眼波变得柔和:“我知道。”
  师砚芝愣住,终于看向她的脸。
  四目相对,她的心彷如被一只手抓揉:“……我声名狼藉。”
  陆聿莲目色清亮,“我也是。”
  ……还真是。
  所以这样的影卫还要来做什么?
  师砚芝蓦然发现,如今的她想要在世道存活,很不容易。
  眼睛泛酸,她又低下头,“我…前路黑暗,对您无用。”
  陆聿莲不假思索:“这容易办,我为你点灯。”
  她不容抗拒的语气令师砚芝心生希冀。
  正如等死那一瞬间的幻梦一样,她很想很想为自己活一次。
  像是赌场下注。
  她点了头。
  点头的同时,面颊滑过两道泪迹。
  这两行泪淤在心中不知多久。
  在此之前,她是影卫,是刑犯,是弃子,她从不是自己。
  此刻之后,她终于拥有为自己落泪的自由。
  如此一想,压在心中的巨大阴霾散去大半,神经不再紧绷,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她分明感受到有人拥住她,那双手扣在她腰间,似用力又不敢用力,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是珍视。
  于是她的双眼彻底合拢。
  ***
  傍晚,浮云收敛,蓝天澄净。
  精美豪奢的丞相府里无比安静,前厅一个人见不着,唯有后院某处院落时不时传出低语。
  这处院落是丞相府最隐蔽之地,院中栽种一颗俊俏的石榴树,正值开花时节,远远望去,一片榴火。
  院门口趴着好几个侍从婢女,全都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师砚芝梦到自己被砍了头,惊醒时浑身冷汗,直直坐起来。
  床边有人扶住她,嗓音轻缓:“醒了?”
  师砚芝转眸一看,陆聿莲的那张脸映入眼中,几乎是条件反射,她要下床跪陆丞相。
  陆聿莲的容貌本就柔情不足阴鸷有余,瞧见她的动作,立即阴沉眼色,显得愈发骇人。
  她紧扣住师砚芝的肩膀,“你这身子还没歇过来,别和我见外。”
  师砚芝一时心惊肉跳,手中攥着锦被,迟疑半晌才道:“是您救了我,我……”
  又一次死里逃生,她真的无比珍惜,感激之情无法口述。
  先前她在摄政王府时,陆聿莲出言调戏过她,她表面没反应,心里却骂了不少狠话,最狠的一句是诅咒陆聿莲下台。
  现在,她决定收回这句诅咒。
  虽然她不知道陆聿莲为何救她,但生死一线之时她想通了太多。
  唯有活着,才是头等大事。
  这一次,她要为自己活。
  阁主的救命之恩她已报还,长公主与摄政王,也都是前尘。
  她的面容还十分虚弱,可眼神却出奇的坚定。
  陆聿莲直勾勾凝望她,唇角牵动,“是我救了你,你要报答吗?”
  师砚芝为难起来。
  如果她说不报答,应该有点不要脸。
  但确实,她对报恩一事有了些阴影。
  万一……这一次报恩,她又会付出承担不起的代价呢?
  陆聿莲看着她,目光越来越柔和,唇边的弧度越来越深,“在刑台上,你说你声名狼藉,恰好我也是,我们岂不很相配?”
  这种话,以前她说过一次。
  在师砚芝的认知里,这算调戏。
  可丞相大人要什么没有,何必对她说这种话。
  “陆大人,您身份高贵,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您相提并论。”
  陆聿莲唇边的笑意很快消退,扣住她肩膀的手松开了些,紧接着从臂膀滑下来,转而握住她的手,“我的确身份高贵,不止我的身份高贵,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份,与我同样高贵。”
  被她握住的手像是不属于自己,开始剧烈地发麻,尤其陆聿莲还不消停,突然捏住她中指的指骨,揉捏不停。
  是听错了吗?
  ‘同样高贵’?
  这是何意?
  师砚芝疑徊几息,问道:“您想让我做丞相府的影卫吗?可是陆大人,我…武功全废,有心无力。”
  陆聿莲轻轻提眉,靠近了些,鼻息落在她耳侧,“不做影卫,做我丞相府的女君。”
  师砚芝原本还在介意耳后的湿潮,一听这话,瞠目结舌不说,差点拖着病体跳下床,“女、女、女君?您是在说笑,对吗。”
  太不可思议了。
  丞相府的女君空置多年,按圣上对陆聿莲的偏宠,必定会有公主郡主来做。
  哪里能到她头上。
  她一紧张,手上有了力气,猛地将手抽回去,上半身躲开些许。
  陆聿莲一笑,并不像玩笑,“我认真的,三日前已报明圣上,若你同意,明日大婚。”
  师砚芝只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疼地抽气。
  不是做梦。
  长久的沉默。
  师砚芝陷入两难。
  她要怎么告诉救她性命的陆大人,她很想为自己活一次。
  可救命之恩难道不报答了吗?
  事实上,以她现在的身体,流落在外的话,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