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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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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岁的秋天,安冬得知了方霖的死讯。
那时的他刚跳槽进一家上市企业的C省分公司,出任部门主管。
他职业素养过硬,颇受分管领导林总青眼,同时具备优越的外形条件,谈吐斯文,举止有涵养,软硬件齐备,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前途无量。
接到老同学电话的前十分钟,他刚从林总的办公室出来。
林总与他谈话,说总公司那边的业务总监杨总,下个月计划来分公司巡查,恰好杨总的女儿在C省读大学,是安冬的学妹,林总打算到时候攒个局,让安冬和杨总的千金认识一下,接触接触,在她学习生活方面提供一些帮助。
这就是要牵红线的意思了。
安冬缓缓眨了眨干涩的眼,歉疚地谢绝了林总的好意。
“不好意思啊林总,这事可能不太方便,我担心我对象听说后不高兴。”
林总不大高兴,他板起面孔,教育安冬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不要当耙耳朵。末了,到底是自己的亲信,他又放软了态度,告诉安冬这次先算了,以后这方面的问题他也不会再提,但安冬必须注意一下,不能让个人感情影响工作。
安冬点头称是,向林总汇报了工作上的突破性进展,在他们部门的齐心协力下,成功啃下一块硬骨头,与当地一家独角兽企业达成了合作意向,不日就能签下大单,事成之后,预计能带动相关板块的年营收35%的增长。
林总听罢,面色稍霁。他说几句好话,给安冬所在部门画了个绩效翻倍的饼,随即挥挥手,把安冬放回了工作岗位。
C省位于南方,气候温暖,街边栽种的道行树女贞四季常青。秋日天阔云高,碧空湛蓝,绿植苍翠,全无萧瑟之感。
安冬躲在茶水间接电话时,隔着玻璃窗,看见的正是一派秋日生机。
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繁华的大都市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哀讯却显得格外遥远、格外不真切,仿佛一枚漂浮空中的光怪陆离的水泡,带着残夏的未尽之语,噗的一声,在一阵乍起的汽车鸣笛里悄然破碎。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我们商量过后,毕竟是老同学,而且当年他在学校和你的关系最好,还是得通知你一下。葬礼暂定在这周六,你看看方不方便回来,正好大家这么多年都没聚了,趁这机会见一面,联络联络感情。”
安冬动了动嘴唇,正想以周末加班为由婉拒,然而老同学章平紧接着补充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主意。
“说起来,我们毕业的时候,是不是全班都在校园里埋了时间胶囊?这么多年过去,也到了该挖出来看看的时候了。”
安冬骤然加重了呼吸。
他无意识间加重了握着手机的力道,手背的青筋暴起,指关节都泛出白色。
他闭了闭眼,八年过去,临别时的场景依然恍如昨日。
香樟高耸,紫藤如瀑。高考结束的第三天,他们站在盛夏的序章里,时光的洪流搁浅在紫藤的尽头,方霖嘲弄鄙夷的目光冷冷落到他身上。他如坠冰窟。
“别恶心我。”
方霖生硬地丢下这句话,抬起脚步,与安冬擦身而过,毫不留恋地走向一众热闹说笑的同班同学。
安冬攒了大半年钱买的新手机,被他连东西带包装一起抛在泥地中,弃如敝履。
安冬回过神,怔愣地望着他的背影。
蝉声轰鸣,安冬的鼓膜被震颤,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在一瞬间被切断了神经,僵立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事也做不了。
他或许一度祈祷奇迹发生,但方霖远去的步履无比坚决,他送出的真心无人接应,只能落入无望的深渊,沉于地心,被熔岩包裹灼烧,迅速地枯萎,化作一块千疮百孔的焦炭。
方霖一次也没有回头。
通话结束的忙音响起。安冬闭了闭眼,收起手机,洗了个手,回到工位继续工作。
他与方霖决裂得很体面,默契地没有告诉任何人,高中毕业时,他们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各奔东西,像所有因发展方向不同而渐行渐远的老友一般,顺理成章断了联络。
大一结束的暑假,八月末的某一天,他兼职下班,爬上老旧的居民楼,邻居家的高婆婆突然打开门喊住他。
“小冬呀,整个暑假都快过去了,怎么没看到你那个朋友来找你玩呀?”
安冬沉默片刻,掏出钥匙开了门。
“他学业比较忙,没空。”
“哎呀,大学还那么辛苦啊?可惜了,本来我们这栋楼就没什么人气,之前他天天来找你,还能热闹一下……”
安冬低着头,稍长的刘海压着眼睫,扎得他看不清视野。他胡乱答应两声,捅了三遍钥匙孔,才解开门锁,打开家门。
他进门后,意外看见他的母亲没有如往常一般窝在卧室,而是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静静地回头看着他。
木沙发上的坐垫早已起球开线,洗得退色,陈年的污渍晕在不复鲜艳的花卉印花间,像一块顽固的藓。
客厅没有开灯,因窗帘半闭,再加上本身朝向不佳,哪怕窗外烈日未落,也显得昏暗。
电扇运作的嗡嗡声填补了墙漆沉默的裂隙。
“我听到了。”
他的母亲转动微凸的眼珠,注视着他。她眼窝深陷,面容消瘦,眼白处遍布红血丝,头发灰白稀疏,说话时一板一眼,有些神经质。
“她说,那个人已经很久没来找你了。”
她说着,忽然扬起干瘪的嘴唇,高亢地笑了两声。
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安冬这才注意到她今天难得梳了马尾,而非乱蓬蓬地披着头发。
她倏然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逼近安冬,发狠地抓住他肩膀,嶙峋的骨头因过度用力外凸,仿佛随时要刺破薄薄一层皮肤。
“我当时怎么说的?他早晚会丢下你,这就是我们母子的宿命!”
她眼里闪动着一种狂热而诡谲的光,好像参透了某种惊世骇俗的真理。
“当年你爸丢下我们母子,自己一个人跑了,现在你也被那个人抛弃,你爸不要我,他也不要你,都是命啊——这就是我们母子的命!”
“够了!”
安冬想推开她,又怕她站不稳摔倒,几次深呼吸后,他沉着脸打开了母亲的手。
他走进客厅,熟门熟路地打开橱柜,翻出了一盒药,又从水壶接了一杯水,一齐塞到母亲的手中。
他勉强维持着平稳的呼吸。
“又自己停药了?忘了医生是怎么叮嘱的吗?我说过,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解决,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吃药,吃完药去睡一觉。”
他的母亲又默默看了他一阵,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随即当真依他所言,乖乖吃了药回房间。
在关门前,她忽地探出脑袋,认真道:“这是好事。”
许是药效发作,她的神经恢复清明,说话竟有了几分条理。
“你没有遗传我的疯病……哪怕你爸跑了也没关系,他不要我们就不要我们吧,我们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好,但你不能再犯糊涂了,一定要好好地做个正常人,知道吗?我现在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
安冬背对着她,收拾碗筷,送入厨房清洗。
没听到他的回答,母亲执着地不愿关门。
半晌,他疲惫地应一句“知道了”,母亲才心满意足关起门,哼着她年轻时流行的曲调,开开心心回床睡觉。
一个人的黄昏,安冬没心情做饭,新烧了一壶热水,随便找一盒速食对付一下。
他在半空的柜子里挑挑拣拣,意外在几袋廉价泡面的后面,翻出了一盒自热火锅。
自热火锅这个东西,对于普通人不算太昂贵,但安冬家情况特殊,母亲在他升入高中后,就病情加重,无法工作,此后全靠他一个人勤工俭学的收入养家糊口,十分拮据。
一盒售价四十出头的自热火锅,显然超出了他们家的日常消费水平。
他迟疑地检查外包装,发现这盒自热火锅已经过期了一年零一个月。
他努力回忆了三分钟,终于想起来这盒自热火锅,是方霖来他们家借住时买的。
高二的方霖,兜里揣着七百元现金就敢离家出走,下了晚自习就直奔安冬家楼下守株待兔,他笃定安冬心软,不会见死不救,变着法地求他收留。
将近十一点的深夜,翘家的富家公子可怜巴巴地拉住安冬的手,说自己无处可去,如果安冬不愿意接纳他,他就只能去睡公园的躺椅。
安冬蹬了他一眼,用力收回手。
却没有拒绝。“现在便利店应该还开门——我家没有多余的日用品,你去买一套再来。”
“得令!”
方霖喜笑颜开,一溜烟跑没了影,不到十分钟,又火急火燎地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号塑料袋回来,里面除了牙刷毛巾脸盆等必需品,最惹眼的就是三盒品牌自热火锅。
“上楼上楼!我们吃夜宵去!”
他欢呼着催促安冬打开铁门。
次日,安冬得知,方霖这混球只带了七百块现金就打算在外过一个月,然而第一天晚上就爽花四百。
甚至到了第二天早上依然不知悔改。
方霖洗漱完,凑到厨房,瞅了眼安冬准备的稀粥咸菜,直皱眉头。
“你早餐就吃这个啊?一点营养都没有。”
“别吃了,我们干脆去买俩鸡蛋灌饼,就校门口那家,可香了。”
安冬耐着性子和他说:“可是一个鸡蛋灌饼就要七块钱。”
“那咋了?我们还在长身体,营养得跟上!走走走!”
安冬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地把方霖一把推开,揪着领子丢出门。
他握着门把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还没回过神来的方霖,居高临下道:“昨天就算了,从今天起,一天三十元住宿费,包伙食再加二十,早上八点前交给我,不给钱就滚。”
话音未落,他就要一把关上大门。
“等等等等!”
方霖猛地扒拉住门框,得亏安冬眼疾手快止住动作,才没伤到大少爷那双金贵的手。
“我交!我交!”
“但是这个,我的情况你也了解,手头现在不宽裕,能不能先赊账——等一下!先别关门!我交!我交!我现在就交钱!”
安冬眯着眼,眼睁睁瞧着方霖从书包里翻出一张红钞票,赔着笑递过来。
“我先预付两天的哈,您收好。”
安冬上下打量他一番,收起钞票,转身回厨房。
“进来吧。”
他启动排气扇。少年别扭的嗓音混着机械运作的噪声,徐徐传进方霖耳中。
“去餐桌那边坐着等会儿……我再给你煎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