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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茶馆空座的晚照 ...


  •   白以琪的指甲在铜锁上抠出月牙形的白痕,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像小时候被罚站时贴着铁栏杆的掌心。
      木箱是搬家时从青川市老房子里带出来的,她总说装的是学生时代的废画稿,实则锁着初中三年所有未寄出的情绪。
      此刻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箱盖上投下菱形光斑,光影随风微微晃动,仿佛时间在呼吸。
      她深吸一口气,锁舌“咔嗒”弹开的瞬间,陈腐的纸页味混着松节油气息涌出来,还夹着一丝旧木头被阳光晒透后的微甜——像被戳破的记忆气泡,炸开一缕尘封的暖香。
      第一本速写本的封皮是褪色的天蓝色,边角卷翘着,指尖抚过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粗糙的纸面刮着指腹,她记得是用早餐钱买的,为了躲着霸凌她的女生们,总在课间溜去后窗台下画。
      那时铁栏的阴影斜斜地压在纸上,蝉鸣在头顶炸响,她低着头,笔尖在纸面急促游走,像在逃命。
      翻到第三页时,指尖突然顿住——那幅《旧窗台》的雏形就夹在这里,铁栏的锈迹从左上角蜿蜒到右下角,呈不规则的“S”形,和她上个月参展的成品分毫不差。
      “怎么会……”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锈蚀的栏杆卡住。
      那扇后窗三年前就被母校拆了改建风雨操场,她最后一次见它是转学那天,锈迹明明只爬到中间位置。
      可画里的锈迹却像被时间推着走,一路攀到了栏杆尽头,和她记忆里如今的“不存在”完美重叠。
      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带着楼下桂花树的甜香,吹得纸页簌簌响,像有人在耳边翻动旧事。
      她突然想起画展前收到的匿名快递——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块巴掌大的旧木片,纹路和记忆里后窗台的橡木一模一样。
      当时她以为是粉丝寄的,毕竟个展后常有爱好者寄些小礼物,她没多想,随手塞进储物柜最底层,指尖还沾了点木屑的涩感。
      此刻却像被烫到似的,猛地起身冲向墙角的铁皮柜。
      金属柜门拉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她翻出那块木片,裹着的报纸还在,发黄的纸面印着模糊的标题。
      她扯掉皱巴巴的新闻纸,背面有极浅的刻痕,用放大镜凑着看,是“2008.4.17”七个小字,笔画细得像用刀尖挑出来的,指尖划过时能感受到细微的凹陷,像一道藏了十二年的暗语。
      那是她最后一次被堵在窗台的日子,豆浆杯被撞翻,画稿散落一地,也是那天,有团叠成三角的纸巾落进她掌心,带着淡淡的蓝白格纹触感,像某种无声的接应。
      “叮——”
      手机震动声惊得她手一抖,木片“啪”地掉在地板上,清脆的响声在空屋里回荡。
      屏幕亮起,是林小满发来的消息:“老地方奶茶,加双份珍珠,五分钟到。”她弯腰捡木片时,瞥见镜子里自己泛红的眼尾,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落了泪,泪珠滚落时带着温热的轨迹,像记忆终于决了堤。
      梁毅彰的笔尖在卷宗上洇开个墨点,蓝黑墨水在纸面晕成一小片夜。
      他正整理一起校园霸凌案的证词,受害人是个扎羊角辫的初二女生,陈述时声音轻得像蚊鸣:“他们把我的画扔到窗外,我不敢捡……”他的指节抵着太阳穴,突然想起白以琪画展那天,她站在《旧窗台》前的侧影——画里的窗台落满金粉似的光,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只不敢碰糖的小动物。
      手机在裤袋里震了三次,他才摸出来。
      茶馆老板发来的照片里,白以琪坐在他留的位置,低头盯着纸巾角,发梢被风掀起一绺,露出耳后淡青的血管,像一条隐秘的河。
      附言是:“等的人没来,走的时候眼眶红了。”
      他的拇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分钟,最终退出聊天框。
      那天他本在去茶馆的路上,局里突然来电话说要支援押解任务,重刑犯在途中突发疾病,必须加派警力。
      他可以发消息解释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十二年前在教室后窗,他也是这样,攥着兜里叠好的纸巾,听着白以琪被推搡的动静,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连呼吸都发闷。
      “梁队?”实习生小吴探进头,“张局说下午的案情分析会提前半小时。”
      他应了声,低头用袖口蹭掉卷宗上的墨点,布料摩擦纸面发出沙沙声,像在抹去什么。
      警徽别在左胸,金属边缘硌得皮肤发疼,像某种无声的惩罚,每一次心跳都撞在那枚冷硬的棱角上。
      林小满把奶茶杯往白以琪手里塞时,杯壁还带着烫手的温度,热气从杯口袅袅升起,带着焦糖的甜香。
      “你这两天魂都被抽走了。”她一屁股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藤条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多肉盆栽在脚边挤成一团,叶片肥厚,沾着夕照的金边。
      白以琪低头吹奶茶上的浮沫,热气糊在眼镜片上,模糊了林小满的脸,只留下一个温柔的轮廓。
      晚照从楼缝里钻进来,在两人脚边铺了层蜜色的光,她突然说:“如果有人十年前偷偷帮你,但直到十年后才说,算不算太迟?”
      “那得看他是光,还是影子。”林小满的声音突然轻了,她记得三年前白以琪第一次办个展,躲在后台哭到喘不上气,说“我怕他们看出画里的疼”。
      此刻她伸手碰了碰白以琪搁在栏杆上的手背,指尖微凉,像触到一片未融的雪,“光就算来得晚,也照得亮阴影;影子嘛……”她笑了,“你见过影子能暖手的?”
      白以琪没接话,从帆布包里抽出速写本。
      铅笔在纸上游走时,她想起茶馆里那杯温水的触感,想起纸条边缘的纸巾角,想起记忆里那声低低的“借过”。
      等林小满凑过来看时,画纸上已经有了空茶馆、两把木椅、一杯冒热气的水,还有一道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尾端轻轻扫过纸巾角。
      周明远的电话是在她收拾画具时打来的。
      “以琪,我有个新想法。”策展人的声音里带着惯常的兴奋,“《旧窗台》系列观众反馈特别好,有人说你的画是‘记忆的切片’。我想做个延伸展,叫‘沉默的见证’——”他顿了顿,“有没有可能,画出那个递纸巾的人?”
      铅笔“啪”地断成两截,木屑溅在纸上,像一声猝不及防的惊雷。
      白以琪望着画架上未完成的《旧窗台》,画里的纸巾角被她加粗了笔触,像朵开在阴影里的花。
      她从未想过要画“他”,因为一旦画出来,就等于承认十二年前那个蹲在地上捡画稿的女孩,不是被全世界遗忘的;等于承认有人看见她白球鞋上的豆浆渍,看见她发抖的指尖,看见她藏在画里的眼泪——而这比被霸凌更让她害怕,怕的是被看见后的脆弱,怕的是希望一旦成形,就再也无法假装它不存在。
      “以琪?”周明远在电话那头喊,“你还在吗?”
      “我……考虑一下。”她挂断电话,转身时撞翻了颜料盘,钴蓝色在地板上晕开,像块泼出去的旧时光,黏稠、缓慢,带着松节油的刺鼻气息。
      那晚的工作室格外安静。
      白以琪重画《旧窗台》时,在纸巾角旁添了个模糊的侧影——没有五官,只有微弓的背,和半垂的手,仿佛下一秒就要把纸巾递过来。
      指尖悬在纸面,像在等待一个迟到了十二年的动作。
      她刚放下笔,手机在画案上震动起来,屏幕显示“梁毅彰”三个大字,像颗突然砸进心湖的石子。
      她盯着屏幕看了三十秒,才按下接听键。
      “那片木头,是我从拆迁堆里捡的。”梁毅彰的声音比记忆里更沉,带着点沙哑,“2016年母校改建,我请了假去拆楼现场,翻了三天瓦砾。纸巾……是我藏了十二年。”
      电话那头有极轻的抽气声,他知道是她在哭。
      “我不是想打扰你,只是……”他喉结动了动,“不想再做影子了。”
      白以琪望着窗外的晚照,余晖把玻璃染成蜂蜜色,暖光落在她睫毛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粉。
      她突然想起初中时总画不好的夕阳,因为不敢直视,只能凭记忆里的温度去描摹。
      此刻电话里的呼吸声像团暖烘烘的云,她第一次,没有挂断。
      “明早九点,市档案馆旁的长椅。”梁毅彰的声音低下去,“如果你愿意……”
      她没说话,却摸过速写本,在新一页画了张长椅,椅面落满金粉似的光,旁边有双等待的脚,鞋尖微微翘起。
      夜风掀起窗帘,吹得画纸哗啦作响,像谁在轻轻翻一本写了十二年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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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在这里写点正常的小说吧!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