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雨幕下的抉择与倾斜的伞 ...

  •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顾凛的声音低沉冰冷,穿透窗外喧嚣的雨幕,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夏悠阳的耳膜,扎进他试图维持平静的心脏深处。那声音里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探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力度。

      夏悠阳背对着他,脚步钉在原地。教室空旷,窗外的雨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震耳欲聋,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书包侧袋里那本深蓝色巨著的棱角,隔着帆布,仿佛变得滚烫而尖锐,灼烧着他的感知。

      他缓缓地转过身。

      顾凛依旧坐在那个被灰暗光线笼罩的角落。他抬着头,目光如同两道穿透雨雾的寒潭,冰冷,沉寂,却又带着一种能将人彻底冻结、洞穿的执拗。雨水的湿气仿佛凝结在他苍白的皮肤上,额发湿漉漉地贴着额角,衬得那双眼睛更加幽深,像不见底的深渊。

      秘密。伪装。探究。敌意。PTSD的阴霾……无数碎片在夏悠阳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几乎要撕裂他维持了一整天的“阳光”面具。

      跑?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用插科打诨和灿烂笑容糊弄过去?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药”?或者干脆像林骁说的那样,彻底远离?

      他看着顾凛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信任,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抓住某种真相的执拗。他想起医务室里顾凛攥着药盒时那颤抖的、泛白的手指,想起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毁灭气息。陈默平静的猜测——“情绪应激反应剧烈,可能伴有PTSD症状”——像警钟一样在他心底敲响。

      彻底远离?他真的能做到吗?在明知对方可能深陷某种痛苦,而自己无意间触碰到那痛苦的核心之后?

      窗外的雨更急了,密集地冲刷着玻璃,发出沉闷的轰鸣。教室里的灯光在雨水的折射下显得更加昏黄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夏悠阳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湿气的空气涌入肺腑,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在混乱的漩涡中心沉淀下来。他迎着顾凛冰冷执拗的目光,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旁。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几排桌椅,与角落里的孤岛遥遥相对。

      他放下了肩上的书包。动作很轻,但在这空旷的雨声教室里,依旧清晰可闻。

      他伸出手,没有犹豫,拉开了书包侧袋的拉链。手指探入,准确地抓住了那本深蓝色、棱角分明的《实用内科学·呼吸系统卷》。他用力将它抽了出来。

      厚实的书脊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深蓝色的封皮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烫金的书名如同烙印,清晰地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顾凛冰冷的视线之下。

      夏悠阳没有看顾凛。他的目光落在深蓝色的封面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冰冷的棱角。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空气和喧嚣的雨幕,直直地撞进顾凛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认识。” 夏悠阳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点雨水的湿意,却异常清晰,斩断了窗外连绵的雨声轰鸣。他脸上那种刻意营造的阳光、茫然、傻气,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种近乎凝重的平静。眉宇间微蹙的痕迹,泄露着他内心的重量。

      “《实用内科学》,” 他平静地陈述,手指轻轻点了点封面,“呼吸系统卷。” 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坦然地迎接着顾凛眼中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那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更深的疑虑、被证实的惊悸,以及一种更加尖锐的审视。

      “我父母……” 夏悠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却无法掩饰的涩意,像被砂纸磨过,“他们……都是医生。很多年前……在一次支援疫区的任务里……感染,没救回来。”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里艰难地剥离出来,“留下很多书。这本,只是其中一本。”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着顾凛,仿佛要将自己的话语钉进对方冰封的意识里。

      “所以,我认得很多药。不只是你那个。”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也知道,哮喘发作时按压合谷穴,能刺激神经,缓解支气管痉挛,争取时间。所以早上……”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足够清晰。

      他迎着顾凛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我不是谁派来的,也不是对你有什么特殊兴趣。我只是……恰好知道一点。仅此而已。”

      夏悠阳说完,不再言语。他依旧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本深蓝色的书,像拿着一块沉重的盾牌,也像举着一面宣告自己部分真实的旗帜。他坦然地承受着顾凛目光的洗礼,那目光里有震惊,有混乱,有被强行撕开伪装的狼狈,有更深的疑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窗外雨声如注,教室里只剩下书页被湿气浸染的微弱气息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顾凛依旧坐在角落里,像一座被雷击中的冰山。他死死地盯着夏悠阳,盯着他手中那本深蓝色的书,盯着他脸上那种卸下阳光伪装后的、带着沉重过往的平静。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搅、碰撞。夏悠阳的话像一把钥匙,粗暴地撬开了他冰封世界的一道缝隙,灌入的信息冰冷而沉重,带着一种他无法立刻消化的真实感。

      父母双亡……医生……留下很多书……认得很多药……仅此而已……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子,砸进他死寂的心湖,激起混乱的漩涡。那本深蓝色的书,不再仅仅是刺眼的伪装证据,更像一座沉甸甸的、刻满悲伤的墓碑。

      “你……” 顾凛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气音。他猛地低下头,额发彻底遮住了眼睛,只露出苍白紧绷的下颌线条。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校服裤子的布料,指节再次泛起青白。

      夏悠阳看着他瞬间低垂的头和紧绷的姿态,心底那点沉重的平静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释然?是疲惫?还是……一丝不该有的、对那座孤岛深处痛苦的窥探?

      他沉默地将那本《实用内科学》重新塞回书包侧袋,拉上拉链,动作恢复了之前的流畅。他提起书包,没有再看顾凛一眼,转身朝着教室门口走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迟疑。

      拉开教室门,门外走廊里灌入更清晰的、带着水汽的冷风。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白茫茫的水幕将世界切割成模糊的碎片。

      夏悠阳站在门口,看着外面滂沱的雨。他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准备冲入这片水幕。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夏悠阳没有回头。

      一把深蓝色的、折叠整齐的长柄伞,被一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无声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手很稳,没有颤抖。

      夏悠阳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

      顾凛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没有看夏悠阳,微垂着眼睑,视线落在自己递出的伞柄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线紧抿,下唇那道细微的破口在昏暗光线下清晰可见。雨水的气息和他身上淡淡的药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冰冷而矛盾的气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举着那把伞,仿佛在完成一个无声的仪式。

      雨声喧嚣,走廊空旷。那把深蓝色的伞,像一个突兀的、沉默的橄榄枝,横亘在两人之间。

      夏悠阳的目光在那把伞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到顾凛低垂的侧脸上。那张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冰封的壁垒似乎并未融化,但那种拒人千里的、充满毁灭性的敌意,却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解读的、无声的坚持。

      夏悠阳沉默了几秒。然后,他伸出手,接过了那把伞。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顾凛冰冷的指尖。那细微的温差,带着一种奇异的触感。

      “谢谢。” 夏悠阳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顾凛没有回应。在夏悠阳接过伞的瞬间,他便收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一般。他依旧没有抬头,转身,重新走回了那个昏暗的教室角落,背影重新被孤寂和沉默笼罩。

      夏悠阳握着那把深蓝色的伞柄,指尖能感受到伞骨冰凉的金属触感和伞面干燥的布料质感。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重新封闭的角落,然后撑开伞,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门外喧嚣冰冷的雨幕之中。

      深蓝色的伞面在灰白的水幕中撑开一片小小的、干燥的天空。雨水猛烈地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的鼓点。夏悠阳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小径上,雨水在脚下汇成湍急的溪流。冰冷的湿意透过裤脚蔓延上来。

      他握紧了伞柄。伞下的空间狭小而安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身后教室里那座沉默的孤岛。他脸上的平静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刚刚经历过风暴洗礼后的、空茫的释然。

      他选择性地坦白了一部分真相,撬动了那座冰山的一道缝隙。他不知道这是对是错,不知道那把伞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顾凛之间那层摇摇欲坠的冰面,已经彻底碎裂。

      深蓝色的伞面下,夏悠阳的身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而教室的角落里,顾凛重新坐回座位,微垂着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刚才递出伞柄时被夏悠阳指尖擦过的皮肤。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不属于他的温度。窗外的雨声依旧喧嚣,却仿佛再也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重新凝聚的、更加复杂的沉默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