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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狂曲 ...

  •   伊特带着徒弟行走在土路上。他们的脚底板下,积水和泥巴混在一起。人每走一步,便会激起飞溅的泥浆。

      今年的天气格外古怪。“培尔·拉美西斯”一带从没下过如此大的雨。降雨断断续续,持续了三天两夜,太阳花了一天都没带走泥土间的雨水。伊特听说尤努的雨也很大,而且持续地更久,不过城市下水道发挥了效用,房屋没被冲垮。

      “哥哥,你说我们今天能见着王妃殿下吗?”

      他的徒弟,同时也是他的弟弟,拜亚,是个身材精瘦、鼻孔朝天的青年。和他这种混迹宫中的老滑头不同,拜亚还对宫廷生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伊特知道这件事的麻烦之处。

      停雨的第一天,法老命令首席乐师挑几个好手,为他的爱妃,伊塞诺弗列特王妃殿下演奏乐曲,目标是把她哄开心点。

      任谁来都会觉得这是个轻松活,因为那位王妃出了名的好说话,出手阔绰,又多年盛宠,就算是今日,法老也会记着那些情分。乐师们最初都觉得这是件美差:若演奏的好,在王妃殿下得了脸,以那位的个性,就算没有在法老面前露脸,也能获得一笔不菲的赏钱。他们纷纷向首席自荐,手段不外乎送礼、人情。伊特和拜亚属于两者都拿不太出手的人,也就没做期待,哪知道,这本是第一等好办的差事,第二天就变成数一数二难办的麻烦事。

      因为伊塞诺弗列特王妃根本不见人。

      也不是不见人。

      她会见自己的随从,也会见自己的儿女,其他王妃来了,她也会以礼相待。

      伊塞诺弗列特王妃不见的只有宫廷乐师。

      她命他们在厅里演奏,自己则坐在里间,关上房门。只要乐师们在,她就绝不出门。虽然王妃也为他们准备了充足的饮料吃食,但乐师们都记得,他们来不是为了享乐放松,而是为了哄王妃高兴。王妃连见他们一面都不乐意,又谈何让她开心呢?

      一群机灵鬼立刻作鸟兽散,这才轮到他们“充军上阵”。

      伊特只觉得自己实在倒霉。“谁知道那些大人物心里想的是什么?咱们又不住人家肚子里。”

      “你应该说咱不住在她心里才对。”拜亚正是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年纪,继续讲宫里的奇闻,“听说前几天,就是下雨前,法老来看王妃殿下,兴冲冲地来,气鼓鼓地走。听说王妃宫里的金椅子都打下了几颗宝石,还是法老临走的时候下令收走的呢。”

      伊特不太相信这种说法。宫闱秘事确实有有趣之处,但大都偏离现实。他还没见着惹了法老大怒还能活着的人呢。哦,那个外来人除外。

      “故事听听就行了,不要胡说八道,小心掉脑袋。”

      拜亚吐吐舌头,嘀咕了句“没意思”、“假正经”之类的话,才闭上嘴。

      年轻人哪知道宫里的凶险?他们这行的确比农夫、陶匠之类好很多,不用担心风吹日晒,也不必跟野兽或浓烟打交道,但他们伺候的达官显贵却未必比那些宽容。

      与弟弟不同,伊特不是个蠢货。法老早晚有一天会过问任务进度,而首席乐师必然不会让自己承担主要责任,被推出来的就是他们这些倒霉蛋。他得想好怎么回法老。

      今天是乐师们为王妃演奏的第三天。他们先到乐坊集合,然后一同前往王妃的住所。今天的队伍又少了两人,伊特觉得早脱身是好事,别跟他们这种人似得,都没资本在上司面前开口。

      之后的事按部就班。

      伊塞诺弗列特王妃的侍女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礼貌性的),然后将他们引至厅堂,通往里屋的门仍然紧闭。

      伊特注意到宫里的侍女不算多,带上为首的瓦德,也就五个人,对于一个受宠的妃子来说,甚至太少。连续两天如此,那就不是偶然了。

      难不成王妃殿下真与法老起了矛盾?

      在这宫中,闭紧嘴巴,收住好奇心,才是长久之计。于是伊特把心中的疑惑咽进肚子,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抱着自己的琴,开始弹奏。

      昨天,他们为王妃准备的是一系列爱情歌谣,容易点燃人们心中爱火的那种。结果是,王妃完全不为所动,大门依然紧闭。

      今天,乐师们准备的是歌颂众神的歌曲。虽然伊特认为其中的曲调缺乏创造性且没那么动人(如果震慑力也算是一种动人的话,那么情况相反),但这个也是个不会出错的答案。他们演奏了整整一个上午,甚至在午间,将歌颂伊西斯女神的歌谣演奏了三遍。

      事与愿违(甚至伊特觉得,某种意义上,这是理所应当的),他们仍然没有见到伊塞诺弗列特王妃,不过他们收到的饮品、吃食没少半点。伊特还尝到了传说中的金酒,只觉得,如果不是法老有言在先,他或许真能把这里当成什么“休息圣地”。

      不过今天,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在他们休息的时候,瓦德走了进来,跟在她后面的是一群女人,为首的衣着打扮格外华贵——他们认出那是当今的大王后,奈菲尔塔利殿下,一时间,纷纷跪倒在地。

      不是他们胆小,而是这是在宫中的礼节,也就伊塞诺弗列特殿下不在乎这个。

      大王后让他们免礼,但她身边侍女的话不怎么客气。“你们在做什么?谁叫你们来的?”

      伊特是这帮人里资历最老的,所以由他发言。“陛下命我们前来为王妃殿下奏乐。”

      王后没说话,径直向前。仆人推门,她走进里间。她们交谈的声音很轻,而奏乐的声音又很响,所以伊特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大王后留下吃了顿饭,在太阳落山之时才离开。

      临走时,王后在他们面前顿住脚步,盯着拜亚手里的笛子,开口道:“今天的乐曲太吵,用不着那么大声。供奉神的歌曲也不需要在王妃面前唱,《美丽的伊西斯》别再唱了。换点节奏欢快的,声音差不多就行,王妃也用不着你们太卖力。”

      乐师们立刻齐刷刷认错。王后则说:“我没怪你们,王妃也没怪你们。”她叹了口气,“先这样吧。”

      王后走了。瓦德出来,招呼乐师们领赏。他们照例拿了护身符,虽然王妃多得是金银首饰,但没人敢多拿,要知道,那绝大多数都是法老赏的,虽然法老默认伊塞诺弗列特王妃可以自由处置,但谁知道那样的恩典能持续多久?

      回家的路上,拜亚对没有讨到金子耿耿于怀。“不过嵌着宝石的护身符也不错。”他嘿嘿笑着,用手指在青金石上擦了又擦,“王妃的东西就是好。除了王宫,哪还有这好东西?”

      伊特没接话,因为离开乐坊前,首席告诉他,法老很重视王妃殿下的情绪。换而言之,王妃的忧虑会引起法老的忧虑,法老忧虑起来就要人性命,首席不太可能送命,但他不送命的前提是找个担责的人——伊特猜这个大奖是他的了。

      拜亚四处张望一会儿,确认四下无人,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哥,我今天偷偷看了伊塞诺弗列特王妃一眼。”这把伊特吓了一跳。直视高位者可是罪过一件,若是被发现了,很有可能被视为不敬。拜亚则骄傲地拍着胸脯,丝毫不害怕,“王妃看上去真年轻,就和王后一样年轻,完全看不出来她们的年龄。”

      “大人们都重视自己的那张脸蛋。”

      但没人能永远保持年轻。伊特也是男人,也喜欢更年轻更貌美的女性,更何况法老?在凯美特,王后和王妃年纪都不算小。谁能知道是法老的宠爱先走,还是死神先爬到她们的窗前呢?

      “倒是你,”他狠狠拍了一下弟弟的背,“少做这些要命的事!”

      拜亚重重地咳嗽起来,见他没反应,立刻满脸堆笑。“老哥,我这不就是好奇?以后不干了就是。”

      拜亚虽然性格放肆,但脑袋灵活,之后的四天,果然收敛了很多——当然,也有可能是王妃宫里的食物把他喂饱了,但伊特不在乎,因为他们表演的第五天,法老把他叫了去。

      法老事务繁忙。侍从叫他是在正午,但他见到法老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但或许没那么忙。因为法老正抱着一位妃子,她的秀发蓬乱而美丽,身形也很苗条。多的就不应该看了,伊特跪在地上,听候发落。

      法老没说话,但伊特能察觉他的目光。或许法老忘了这件事?伊特不敢细想。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法老。这位人间的至高神叹了口气,安排侍从把那个妃子带回后宫。奇怪的是,那个妃子也没有挽留,很干脆利落地跟着侍从离开,表现地比他这个乐师还要公事公办。

      法老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金灿灿的椅子配上精巧花纹装饰的羽垫,看上去相当舒适。这个房间里绝大多数都是这种椅子(但这把最为豪华),除了房间的一角,有一把纯木制的座位。最初走进来的时候,伊特本来想坐上去,但被侍从阻止,于是他只能站着等,或者坐在地毯上。

      “伊塞诺弗列特最近心情怎么样?”

      法老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郁闷,但伊特更加郁。

      我怎么知道王妃殿下的心情?王妃根本不愿意见我们。

      他现在几乎已经确定拜亚那宫廷绯闻的真实性。法老和王妃绝对在闹别扭——太恐怖了,这世上居然真的存在不给法老面子的人,更要命的是她的脑袋居然还在她的脖子上——而遭罪的是他们这些下人。

      他自然不能告诉法老真相,于是伊特开始尝试打太极(按照他预先安排的那样)。“王妃殿下,胃口很好。”

      “胃口很好?”法老笑出声来,“余问她心情,你说胃口?怎么?她最近成天不高兴,你都不敢说?”

      “不不不。”伊特感觉法老的言语之间有些快乐,但他不敢猜,赶忙摇头,“心情好才能胃口好,臣看殿下每日进食按时按点,她心里一定也是乐淘淘的......”

      “你倒是会说话。”法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以后你每日来向余报告一次王妃的情况。”

      “是。”

      伊特伏在地上,不敢多说一句话,直到法老开口。

      “你怎么还愣在这儿?”

      他打了个哆嗦,解释道:“臣不知道应该何时面前圣上。”

      “就这个时候。”法老不耐烦地挥挥手,“真笨,别气着王妃,下去吧。”

      伊特如蒙大赦,行完礼,掉头就走。拜亚在宫外蹲着等他,见他出来,立刻跳到他面前,兴冲冲地问这问那,最后来了一句。“老哥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帮衬一下弟弟我哟!”

      他甚至连瞪拜亚的力气都没有了。弟弟也察觉他的不对劲,问:“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法老为难你?”

      伊特扫视四周,确认没人,才叹道:“他早就在为难我们。”

      “啊?不就是给王妃殿下奏乐吗?陛下问,你就挑好的说不就行了?”

      “你把陛下当什么?你不说,我不说,陛下就能不知道?”

      普天之下的一切尽在法老之手。早晚有一天,法老会知道,但伊特不敢做那个先把事情捅上天去的人——他只能等待,并且祈祷,王妃殿下能回心转意。

      但结果,在这场拉锯战中,先坐不住的是法老,而遭罪的是他这个小喽啰。

      汇报的第四天,伊特照样没见着王妃,也照例说些漂亮话以应对法老的报告。只是这次,法老没有善罢甘休。

      “其实你根本没见着王妃。”伊特立刻俯身跪在地上,大声认错,但法老不为所动,只是别过头,问,“余让你们去哄她高兴,哄一个女人高兴!你们究竟是怎么干的。”

      伊特立刻告诉法老,他们每日一早就到王妃的宫殿演奏乐曲,一天下来轮班不停,连午间都在演奏。

      “午间。”法老捕捉到了这个词汇。他冷笑道,“你们在日头正盛的时候也在演奏。”

      伊特头脑一片空白,他知道前面是条死路,但他还是得走。他点了点头。

      “王妃有午睡的习惯。”法老的笑声仿若雨夜的雷霆,伊特被惊地浑身冒汗、双腿发软,“她没阻止过你们,想必那些演奏一定非常动、人。”

      说完这话,法老的笑声消失了。伊特偷偷抬眼,在他目光的角落里,法老没有笑,但伊特很熟悉他的表情——当什么官老爷希望一个人死的时候,他就会露出类似的表情:冰冷的微笑。

      不过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扰爱妃清梦之人等同于冒犯余君临大地的光辉。既然你有如此才华……明天,明天王妃就要笑出来,并且需为你亲眼所见,否则……”法老轻笑一声,“你说伊塞诺弗列特会不会喜欢一套骨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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