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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薄雾浓云愁永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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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斜阳透过了树上的槐叶,在地上筛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我与祖父相对而坐,已经喝了一晌的黑寂茶。
我开口道:「祖父,我……」
祖父打断了我:「莫唤祖父,当称大师。」
即使祖父早已在“老林寺”遁入空门许多年,每每相见,父亲却还总是固执地喊他一声"爹"。如今父亲不在了,这份坚持就只好由我来延续了。
「好的祖父。我真的放不下,痛不可当,当如何是好?」
祖父没说什么,只是抓起茶壶,示意我举起茶杯。然后他就往我手里的茶杯冲热茶,一直冲,满了也不停。
不过茶水没有很烫,我就没放下,一直用我的无情铁手攥着茶杯,任由热茶溢出来流淌过我的手。
祖父直到茶壶空了才停下来。和我相对无言。
然后他转身去提红泥小火炉上刚烧开的热水。
我从善如流地放下了茶杯。
祖父再次和我相对无言。
沉默了一小会,祖父示意我像刚才一样举起茶杯。我拒绝,祖父就把茶杯塞进我手里。我又放下。
祖父说:「你举不举?」
我说:「我不举。」
祖父又沉默了半晌,说:「还年轻,找大夫开点药。」
我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是说出家人「不沾荤」的吗?!
祖父说:「你走吧,我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我悻悻道:「祖父你就没教过我什么东西......」
祖父没有理会我的埋怨,只说让我吃点迦兰糕再走。我说不了,便转身离去。
爹娘和季和走后,我的口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清淡了很多。我再也不吃甜食,以前最爱的迦兰糕也不吃了,觉得这个世界就配不起这份甜。以前不能理解祖父和叔父为什么可以一直吃素,现在却觉得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从老林寺到国公府一个时辰的路,我是一人徒步走回去的。我在国公府门前驻足良久,不愿进去。我在想或许我就不应该走进这扇门,我应该遁入空门。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出家算了。
十二岁那年,叔父就说我是有慧根的。
但是直到我二十七岁这年,我才决定要跨过那扇空门。我在想,遁入空门,或许我就能不那么痛苦了。
事实上早在爹娘和季和走后,我就已经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我很痛苦,时不时地都会陷入一种无尽的痛苦中难以自拔。但是我不能想象我爹如果泉下有知,看到我最终跟随着祖父和叔父都出了家,他会怎么暴跳如雷。我知道他们是希望我能够走出来的。
但是啊,我就觉得我走不出来了。
这些年来时不时地,痛苦和压抑的情绪会忽然没来由地缠上我。它像一只黑猫,随心所欲地往来在这座早已失去了生气和光明的大宅里,然后没来由地、时不时地它就会跳到我身上来。
我说猫啊你走吧,它却只是窝在我怀里别过头去不理我。我又不敢做出激烈的反应,我胆小,我怕它会尖叫着发疯。更奇怪的是,我总觉得那猫如果尖叫起来,我的喉咙一定会控制不住地颤抖,会出现撕裂一般的疼痛,那尖叫声会像是从我嗓子里喊出来的一样。
那是一个傍晚。忽然一股无尽的落寞之情又笼罩在了我身上。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特别胆小的时候,有时候傍晚时分也会莫名害怕。害怕天黑、害怕睡觉、害怕他们说的人有一天都是会死的。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有爹娘,我会跑去不由分说地抱着我娘,她怎么问我我也不解释、她怎么哄我我也不放手。
现在的我只好去找叔父。我也不解释,只是有点发抖地靠着他的背坐下。这一次叔父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沉默了一会后说,要不都一起出家算了。
我点点头。
过了一会,叔父又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家?”
我又点点头。
又过了一会,叔父又问我:“我问你你没听到呢?”
我心想我点头呢你没看到吗?然后马上意识到那是背靠背确实没看到的。于是我低声却郑重地应道:「好。」
我和叔父商量好“结伴出家”后,我们决定追随祖父的脚步,拜入老林寺。
我们一起跪在了祖父的屋里。祖父要亲自为我俩剃度。
老林寺这几年香火不盛,据说很少接收新弟子了。巧的是前阵子有个叫释不信的弟子作奸犯科被逐、又有个叫释恒信的弟子还了俗,所以得了两个名额,便给了我跟叔父。
严格来说,叔父虽然吃斋念佛好多年了,但是之前因为我爹娘在,一直不允他真正出家;这几年来,我觉得是因为我还在,他不忍留下我一个人在家。
一个连家门都出不了的人,怎么出家?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
叔父淡定又从容,他对我说:「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见我没听懂,叔父解释道:「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
我点点头,旋即又不解道:「既是如此,叔父您又何必要同我一起拜入老林寺?」
叔父沉默半晌,道:「不如此,何以证明我尘缘已断,金海尽干?」
我顿时觉得叔父这话不是一般的着相,但是叔父拍了下我的脑袋,我只好不再多做纠缠。
祖父迟迟未至,我和叔父就一直跪在屋里等待。我想这是祖父在给我们出家前留的最后一点时间,好让我们“再认真考虑一下”。
我对出家的想法很坚决吗?不见得。我只是觉得,若然出家真的能求一个“四大皆空”,可能就可以让我不这么难受了。但在这剃度之前的最后半晌,我还是稍微回顾了下自己的这小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