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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公墓与乌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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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站在墓碑上的乌鸦是你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活物。
它是你见过的最大的乌鸦,一身墨黑油亮的羽毛,滴溜着一双血红的小眼睛盯着你。
你下意识想要赶走这不祥的鸟儿,不料它竟扑腾着翅膀跳到你伸出的手上,你这时才发现自己腕上那条褪色的编织手链。
你的记忆开始翻滚。
似乎你上过一辆白色的面包车,顶部有旋转闪耀的蓝色光芒。你记得耳边非常嘈杂,有令人不安的呼啸声,有电子仪器机械的滴答声,还有人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有很多人挤着你抱着你,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女孩,她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她的手一直紧紧攥着你的手,你很想回握一下,却只有很小的力气,但她感觉到了,你穿过模糊的视野,看见她在拼命点头。
“准备好了吗?”
你听见一个声音,却不知道是谁在说话,你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拍去身上的断草,一边想:什么准备不准备的,我得去见我的女儿,她还在等我。
你急匆匆地走出公墓,心想真是年纪大了,老年痴呆,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种地方。你知道回家的路,在每个路口遵守交通规则,红灯停,绿灯行。
你的家住在离此地不远的一个镇上,但是要回去必须搭车。说来也巧,此时正好有一辆号码熟悉的公交车在你面前的站台停下,你便不假思索地登了上去。
平常坐这路车的人很多,今天难得特别空,你轻而易举就坐到了一个座位。坐下的时候你不慎压到了邻座的衣服,你帮他把衣服理好抚平并向他道歉,他却看也不看你。
真是个没礼貌怪人,回去得跟女儿吐槽一番。你心想。
现在不是高峰时间,汽车很快就驶入了熟悉的路段。你看着那些天天见面的建筑,不知何故忽然涌起了一种“能回家真好”的辛酸。你忍住鼻腔内翻涌上来的酸涩,在离家最近的站台下了车,远远望见自己的房子,你从未感觉如此归心似箭。
你小跑着穿过马路,有一辆轿车看见行人没有减速,几乎要撞到你,好在有惊无险。你来到自己那栋房子下面,快步爬上楼梯。你知道钥匙一直放在门口的花盆下面,这是为了防止自己着急出门忘带。你满心期待地打开房门,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无人应答。
你换鞋走了进去。屋里还和你离开时一样纤尘不染,但是被子不知为什么没叠,翻江倒海地堆了一床。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种陌生又冷清的气息,灰尘的气息。
你忽然有一种窒息般的失落,仿佛你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这里,却发现没有人在等你。你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盯着脚尖出神。
开着的门放进一阵风,把桌上什么轻飘飘的东西扫落在地。你发现那是一张纸,弯腰捡起它,认出那上面的字——XXX公立医院。
你想起来了,你是去了医院!没错,你是从医院离开,想散散步,才恍恍惚惚走到那片公墓。
你隐约记得自己是生了什么病,不是什么严重的病,但是很难受,也很麻烦,总是三天两头要跑医院,不是去配药就是做各种检查。好好的连成片的日子被就医安排切割得七零八落,从来不敢奢望什么出远门的旅行,但你觉得这没什么,你还康健,做得动家务,吃得下饭,还能经常出门走走晒晒太阳,反正你对娱乐活动向来要求不高,粗茶淡饭也觉得营养丰富,这样的日子倥偬过了大半生。
女儿还在医院等我呢,她见我不回去,一定着急了。唉,我这脑子,真笨死了。你自嘲地想。
你又出门了,把钥匙在花盆下重新藏好,心想一会儿就可以和女儿一起回家。你一下楼又看见了那只乌鸦,它就停在对面电线杆子上,依旧歪着脑袋打量你。
“准备好了吗?”
你耳边又响起那陌生的声音,你摇摇头,心说:这幻听的毛病最近是越来越严重了,下次去医院的时候也挂个号瞧瞧。
好在医院离你家不远,穿过三条马路就到了。你还记得自己的床位是在住院部四楼,今天真是顺利得很,你走进住院部大楼,电梯刚到底,上面一个人也没有。
你来到四楼病房,却发现自己的床位上躺着另一个人,她的年纪几乎有你的两倍,看上去既老迈又虚弱,凄惨得令人心碎。
老人家独自躺在病床上,身边没有亲人。你不由得在床旁的椅子上坐下,想陪她说说话。
老人吃力地转过头,问:“你是谁?你好像不是我们这间病房的吧?”
你心想,这家医院的管理真是太混乱了,自己才离开一会儿,他们就把你的床位给了别的病人,眼前这位鸠占鹊巢的老人家还反问你是谁。但这并不是她的错,而且她看起来太过苍老可怜,你实在不忍心赶她起来,只好耐着性子问:“老姐姐,你的子女去哪儿了?”
“我儿子给我洗碗去了。你不要坐在这里,一会儿我儿子回来,他要坐的。”
你忍不住来了脾气:“老姐姐,你可真有意思,我好心好意让你睡在我的床位上,你反倒赶起我来了。”
老人家忽然惊慌失措起来,一双被皱纹包围的眼睛里蓄满了浊泪:“我一直是这张病床呀,不信你去床尾看看病例板,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
你起身去拿床尾的病例板,上面果真是个陌生的名字。你又忍不住好奇,扫了一眼她的病例,发现情况可能不太好,癌症已经到了末期,剩下的日子不过是掰着指头就能数清楚的。你心里不禁又泛起一阵同情:我和她比起来已经很幸运了,至少我能跑能跳,而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算了吧,不计较了。
“老姐姐,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祝你早日康复。”
你离开了病房,来到了医院的走廊上,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护士们推着输液车行色匆匆地从你身旁经过,仿佛根本注意不到你。你有些伤感,一方面,刚才那位老人的病情让你感到沉重,她和你住的是同一个科室的病房,那生的病应该差不多,她就快要死了,而你也总会有那么一天;另一方面,你找不着你的女儿,你不知道她是否也在焦急地寻你,是否也像你一样因一段时间的分别而感到焦虑。
从小到大,你的女儿一直是个乖巧的孩子,她几乎没有叛逆期,成绩优异、自律好强,除了个别情况外,从不需要你操心。你很感激上天赐予你了这么一个可爱美丽又聪明懂事的宝贝。你很爱她,但不是那种病态的依恋。你愿意放手让她自由地飞,她也愿意回头,为你撑起一片天。
你想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怎么连电话都不给你打一个。以前她总是时刻与你保持联系的,出门无论远近,她总是第一个告诉你,报一声平安,连生活中很小的细节、微末的灵光,她都喜欢与你分享。想到这里,你开始找自己的手机,想看看有没有未读消息。摸遍全身的口袋,才一拍脑门:哎呀,一定是刚才出门急,忘记在家里了。
你一着急就容易热,热得胸口发闷,医院走廊里空调开得很高,也不通风,你就离开住院部大楼,来到了外面。
对面的草坪上有把木长椅正好空着,你走过去坐下,让凉爽的自然风吹拂着你的脸,很快汗就收了,但你却仍感觉不舒服,心口总有一种压抑的感觉。
一定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女儿。
女儿是对你最重要的人。就算她已经长大,你们依旧亲密到无话不谈。她热衷于为你制造惊喜,但很有分寸,那种容易变成“惊吓”的惊喜她从来不碰。她总是会无意中做出一些让你感动的事,说一些很暖心的话,就算你们母女之间偶尔发生争吵,你丢下很多伤人的气话,她也绝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回击,因为她知道,这样会让你寒心。
你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编织手链,那是女儿出去旅游时带回来的,是她自己编的,还被什么山上的大师祈过福开过光,能带来好运。你亲昵地抚摸着那根手链,眼前又浮起女儿那张亲切可爱的脸。
你捶着两条酸胀的腿,心想:要是女儿在身边就好了。她绝不会让我走这么多冤枉路,也不会叫医院里的人欺负我,把我的床位给了别人。
这时,那只神出鬼没的乌鸦又出现了,它拍拍翅膀落在你的脚边。你又听见了那如有魔力一般摆脱不掉的声音:“准备好了吗?”
我想我女儿了,她找不到我一定也很着急,我要去见她,我必须见到她!你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手上的手链忽然松扣,掉在了草地上,乌鸦抢先一步,叼走了它。
“哎!你这只坏鸟,还给我!”
你只能追了上去,尽管你的双腿依旧酸软无力,但这是你身上唯一一件此时此刻能让你感觉到与女儿有联结的物件,你不能失去它。
你追着这只乌鸦,不知不觉奔跑过了几条街巷,来到了一处住宅前面。
奇怪的是,明明你从来没有在这里居住过,却似乎对这里毫不陌生。
你走到门边,从窗户望进去,看见女儿的外套挂在里面,你感觉一阵欣喜。
你想起来了,这是女儿的家。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竟连女儿已经长大,不和自己一块儿住都忘了。
你也知道钥匙就藏在信箱的最里面,这是女儿担心你来的时候万一她不在家,特意放在那里的。
你开门走进去,终于看见到了自己女儿。
眼前的女儿和你记忆中不太一样。她似乎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两鬓风霜,皮肤松弛,连肤色都没有过去红润,呈现出一种干枯的憔悴。尽管这样,你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你的女儿。
她正坐在窗户前,盯着外面的太阳,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
你走到她身边,像过去那样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轻声呼唤:“宝贝。”
她像触电似的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满是惊喜和期待,但她的目光却是失焦的,直直穿过你在一片空寂中搜寻。
“宝贝,我在这儿!”
你双手捧着她的脸,可她却像瞎了似的看不见你,她的眼睛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转过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失望地垂落了眼帘。
她忽然蜷缩起来,失声痛哭。
你抱着她,想安慰她,可你已经无比绝望地意识到她恐怕再也不能从你这里获得慰藉。
这时,从里面的房间走出一个和你女儿年纪相仿的男人。你看着他来到女儿身边,轻轻搂过她的肩膀让她靠进怀里,低头亲吻她的头发。
你认出这是你的女婿。
女儿哽咽着说道:“我好像听见妈妈在叫我,可一抬头却什么都没有。”
“你还有我啊。”男人温柔似海,深沉包容。
另一个年轻稚嫩的生命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的脸蛋如三月初生的花苞,你能感觉到她无穷无尽的旺盛生命力,就像开水壶上的水蒸气,汩汩外溢。
“外婆,还有我,不要难过了!”她奔过来,扑在女儿膝下,“外婆的妈妈一定正从天堂里看着你呢,如果她知道你哭得那么伤心,会自责的。”
你看到,在女儿的脸上有一道笑容以彩虹之力冲破雨幕。女婿松开环着她的胳膊,把那个小女孩一起搂了进来。
“没错,外婆还有我们。我们会一直陪着她,直到永远永远……”
在一旁注视一切的你,不知不觉已经泪湿眼眶。你悄悄离开女儿家的房子,外面阳光依旧热烈,这要是在过去,你会很高兴挽着女儿的手和她一起散步。
那只乌鸦又飞了回来,落在你肩上,把那条被偷走的手链,轻轻放在你的手心。
“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这一次,你终于看清,是这只乌鸦在说话。
“我是死了吗?”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乌鸦点点头。
“可我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在我印象中女儿还是个小姑娘?她居然已经做了外婆?”
乌鸦落到地上,用嘴指着一滩积水,示意你低头看。水面像镜子,映出一张无比苍老的脸,皱纹千沟万壑,表情哀伤却慈祥。
你讶异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道:“这是我吗?我已经这么老了?”
乌鸦点头:“你是寿终正寝的,离开时已经九十有五了。其实,你本不该在这个世界上驻留如此之久,我曾两度试图带你走,第一次是在你三十六岁的时候,你发生了一起车祸,险些丧命;另一次是在你六十七岁的时候,你被查出患有恶性肿瘤。但那两次,你都告诉我你还没有准备好,你的女儿也没有准备好,你必须回到她身边,你必须陪她再久一点,至少久到她找到能替代你的人。”
“可现在她……准备好了吗?”你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乌鸦的翅膀开始融化延长,身体陡然拔高像一堵黑色的墙,浑身的羽毛变成一件宽大的斗篷,脚爪变成一把银白的镰刀。
你认出眼前的这个形象,本能地感到恐惧。
但他却朝你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柔软而温暖,就像一场好梦。
“纵然知道死亡是必然结局,大多数人还是永远无法做好和至亲告别的准备,但如果能知道自己的亲人死后将会被温柔以待,他们或许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你走进他授意给你的梦境,在这里,你又见到了自己的女儿。你发现自己又能够拥抱她了,又能够让她看见,你对她的爱,不会随着生命的终焉而磨灭,它将成为一份不朽的馈赠,在她有限的生命中,一次又一次带给她力量。
你还告诉她,你遇到了一位心软的死神,他已经给了你两次机会,让你多陪了她很久很久,而这一次,你决定随他走了。
你看见死神在向你招手,你最后一次亲吻了女儿的额头:“再见了,我的宝贝,愿你永远被爱围绕。”
你走向那乌鸦变成的死神。他气息温柔,循循善诱:“我再问一次,你准备好了吗?”
你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他向你伸出手:“来吧,请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