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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清明桂语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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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楚雨果然一个人早早等在了宾馆楼下。
她穿着一件宽松舒适的杏色外套,内里是同色系偏浅棉质柔软的休闲套装,清纯脱尘的气质往那里一站,任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个孕妇。
“怎么不等我去接?也就一天没见而已,你这么迫不及待我都要误会了。”
唐徽意笑道,见惯了楚雨在家随性的穿着,碰面时差点没认出她来。
他挽着袖子一步一个台阶,浅色的衬衫下摆轻松整齐地收在修长的铁灰色西裤里,细致的腰线比他身后那块广告牌上的时装男模也不逞多让,他的步伐一向轻快,从楚雨面前经过时,带动的微风不小心骚动了她的面颊。
唐徽意几个大步开了车门,回头一看,楚雨还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去哪儿吃?”
“去容峡小庄吧,导航应该能导。”楚雨收回视线,上前坐到副驾驶座,低头在车显导航上摸索着打出“容峡小庄”几个字。
一个小时后,车子驶进一个面朝容河,背倚着大山的农庄。
唐徽意看了眼导航,这个位置离安城倒是不远。
车子一进门廊,一片宽阔的竹林空地映入眼帘,沿着车道往上,远远就能看见山顶有一栋白色建筑,车道两侧每隔一段就有几张石桌石椅,竹叶婆娑,一些人工彩石相映成趣,给人的整体感官还算不错。
停车位是鹅卵石铺就得方框,这会儿人不多,唐徽意随便找了个宽敞的位置把车停好,两个人便沿着石板路朝山顶的白色建筑走。
楚雨下车后兴致不是很高,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
唐徽意考虑到她是孕妇,放慢脚步随着她一起缓缓挪动。
俊男靓女走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感情和谐的小两口。
到了山顶,他们又横着山尖绕了一圈,总算从正面看到了这栋白色建筑的全貌,是一栋酒店式的五层小洋楼。
一楼是餐厅和大堂,这会儿吃饭时间青黄不接人也不多,两人先去订了餐,唐徽意趁楚雨不留神抢先结了账。
农庄地势高,贴着容河一侧的山体开凿了好几条宽窄不定的小径,专供游客徒步赏景,只在悬崖的外侧用水泥浇筑了一层护栏。
经过空无一人的凉亭时,楚雨进去坐了下来。
容河地处长江中游,上半年正处在汛期,农庄选址的这一段地势陡峭,下方涛涛翻滚的河水不断冲撞山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河风很大,打在脸上呼呼作响,唐徽意被河水震得脚底发麻。
“唐徽意,你知道你爸妈怎么死的吗?”
楚雨看着河对岸,很突兀地问了一句。
“知道,车祸。”唐徽意没料到楚雨一开口竟然聊这个,好在他已经接受了现实,因此回得还算淡定。
“你知道是谁撞的吗?”楚雨抬手扶住了护栏,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不知道,听说司机自杀了。”唐徽意皱眉。
“那你知道我爸怎么死的吗?”楚雨继续。
“不知道,我没问过楚帘,”见她又要开口,唐徽意忍不住打断她:“你叫我避开楚帘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楚雨却不管他,接着说:“对,有些事情他知道,我知道,但是看来你还不知道。”
“什么意思?”唐徽意不由得沉了脸,对话是这样的开头,让他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我爸就是当年那场车祸的司机。”
楚雨紧了紧护栏,不大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凌冽的河风卷走,她鼓起勇气转过头,盯着唐徽意,“唐徽意,你爸妈是因为我爸出的意外。”
她的身形脆弱,眼底含着一丝阴霾,唐徽意愣神地看着她的嘴巴一开一合,被风刮红的脸一下子血色褪了个干净。
“你爸妈是我爸开车撞死的。”
像是还没说够,楚雨紧着嗓子又说了一遍。
她的声线轻颤,靠坐在亭子里的身体抖得如同夏天里正在经历狂风暴雨的柳条。
太阳不时露脸,二十七八度的天气,楚雨穿着厚外套待在这里一点也不觉得暖。
“你,你们……”
唐徽意无意识的动了动嘴,大脑起初一片空白,而后众多讯息争先恐后地挤进来,他木楞地钉在那里,身体像个等待指令的木偶,一阵狂风来袭,膨胀的衣服猛地拽着他朝悬崖的方向退了一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唐徽意白着脸,狠狠踢了山石一脚。
“所以呢?怕我找你们报仇?”
“报仇?”楚雨像是过度忍耐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一下子笑了出来,笑声尖利而急促。
“唐徽意,要报仇也是我们找你报,你爸妈的死完全是因为意外,但我爸爸却是被你们生生逼死的。”
视线突然模糊,她的眼泪应着澎湃的河水倾泻而出。
“当年你们那群亲戚天天带人上我们家闹,上学校闹,搞得我们家鸡犬不宁不得安生!”
“我跟楚阳没法上学,我妈被逼得心脏发病,我爸从医院十三楼跳了下来,”楚雨莫名顿了一下,她的瞳孔微缩,忽而打了一个寒战,“唐徽意,你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落地的瞬间是什么样的吗?”
楚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惊惧地瞪着地面,惶恐地抱着自己死死地贴着凉亭的柱子,青灰的面上,下唇被她咬得发白,隐约有血丝从内唇泛了出来。
唐徽意没有接话,他的状态也不好,他的耳朵有些耳鸣。
他的回忆里,只有一块合葬的墓地和一栋说话都有回声的旧楼。
他连他们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风还在呼呼作响,视线重新落到唐徽意身上,楚雨看着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一脸麻木,心底突然泛出了一丝诡异的不平。
明明大家经历了同样的痛苦,而且唐徽意失去的还要更胜,为什么这个人却可以独善其身越过越好?
她的眼神又变得凄厉起来。
“唐徽意,为什么你不一样?你不是成了孤儿吗?为什么你能毫不在乎,他们不是你的父母吗?”
也许是这些年活得太过压抑,此刻楚雨的心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疯狂倾泻着自己的痛苦。
“不公平!”
她的情绪过于激动,腹中传来一阵一阵的痉挛,她痛得捂着肚子蹲下身来。
唐徽意身形晃了晃。
她问为什么?
如果他真的可以对当年的事不闻不问置身事外,这些年又何必一个人孤苦无依流浪漂泊?
成绩?前途?跟家人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
如果可以用这些换回家人,叫他拿什么换都行!
哪怕让他现在就一无所有!
唐徽意精神恍惚,丝毫没有留意楚雨已经逐渐下滑的身体。
远处有人朝着他们一边跑一边喊,唐徽意看不清也听不清,他迎着风,缓缓动了身。
……
房间的窗户闭得紧紧的,听不见河岸传来的一丝风声。
穿黄马甲的保洁大姐手里端着一壶热水轻轻放在茶几上。
“你们这小两口气性也太大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差点闹出人命来!”
“……是,真是麻烦你们了。”唐徽意站起身,冲她笑了笑。
“我们倒是不麻烦,只是你说你和你老婆出点什么事,谁能负得起责?”
“真的抱歉。”
“听我一句劝,哎——她醒了,听我们过来人一句劝,你们好好说话,别又吵起来啊,对宝宝不好!”
“……好。”唐徽意顿了顿,没有过多解释。
楚雨悠悠转醒,唐徽意过去给她拿了个靠枕垫在身后。
两人看上去都平静了不少,大姐见状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包房。
“唐徽意,对不起。”她的眼睛红肿,声音还带着痛哭过后的嘶哑。
“那些话不是针对你,我只是憋了太久了,情绪有些失控。”
“虽然当年的事的确是意外,但我们家还是欠你一句抱歉。”虽然脸色很差,楚雨依然诚恳地说道。
“这就是你选择的道歉方式?”唐徽意皮笑肉不笑地道,“倒打一耙?”
他其实极少这样说话带刺,但是脑中楚雨之前说的那些话还在不断膨胀。
“刚刚是我不对,”楚雨苦笑,爬过去握住了唐徽意的手,“唐徽意,别怪我,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在赎罪。”
“当年出车祸的那辆车是我爸从货运公司承包过来的,还没开两年就出了事,那公司把责任撇得干净,一点责任不肯承担,除了保险公司赔的那部分,我们也实在拿不出多余的补偿。”
“所以你们闹你们恨,也情有可原。”说到这里,楚雨停了下来,抬头盯着唐徽意的眼睛。
唐徽意别开了脸。
这些事,他不清楚。
“我今天找你,其实不是想说这些,我是想求你的。”
“我看得出来,你和楚帘是真心的聊得来,你能不能帮帮他?”
“我爸死了,我妈身体也不好,我和楚阳已经毁了,不能连楚帘也这样。”
楚雨凄伶地看着他,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地流出来。
唐徽意视线原本停在窗外,听到楚帘的名字,才又看向楚雨。
他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
唐徽意到底是理智成了习惯,此刻萎靡的大脑竟然还能认同她的话:“楚帘确实不能跟你一样。”
“楚雨,我昨晚应该跟你说得很清楚,楚帘的事,我知道怎么做。”
唐徽意强打起精神。
就像她说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而且车祸原本的确是意外,留下来的人没有谁会过得好。
他看进楚雨的眼底,这个本该安心在家待产,此时却狼狈不堪的准妈妈。
她跟自己一样,不过才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双栗子色的瞳孔里却已经盛满了藏不住的算计。
唐徽意的眼神太过犀利,楚雨被他这样打量,浑身不舒服不自在。
“我知道你说过,但是——”
“但是还是需要跟我进一步确认?”
唐徽意打断她,“其他的我不否认,但你那些关于车祸的指责我不承认!”
“你的父亲不是被我逼死的,楚家的不幸更不是我造成的,我失去我的父母我的家庭和依靠,但我从来没有逼迫过任何人任何事。”
“你不用质疑我的目的,这场事故不是我有多豁达多无情能做到不怨不恨,我只是比你们更早接受现实,我认命,就算只剩我自己一个人,我也得好好活着。”
是那扇漏风的窗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机会,那是他父母给他最后的告别。
唐徽意很清楚自己所作所为,这是他的自救方式,他没必要对着楚雨把自己剖析得太过透彻。
唐徽意弯腰把鞋子递给她,他已经没有心情继续和她吃饭了。
“我说了我会帮他,你做了多余的事。”
唐徽意转身就走。
楚雨慌了手脚,顾不得被他拆穿的难堪,扑上去紧紧拽住了他的胳膊,长长的指甲深深钳住了唐徽意的皮肉。
“但是为什么呢?唐徽意?你为什么愿意帮我呢?”
她的眼神热烈,急切的语气带着一丝非同寻常的期意。
唐徽意再也忍不住把她远远推开:“楚雨,希望你能搞清楚,我愿意帮的不是你,只是楚帘而已,虽然我们不至于是仇人,但你也只是我的一个老同学而已。楚帘不一样,他是我兄弟!”
“兄弟?你已经当他是兄弟了吗?”楚雨刚刚才绽放出光彩的眼神又逐渐沉寂下去,她有些失落地道:“你们感情竟然这么好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唐徽意不再看她,转身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