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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簪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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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萧令月轻叹一声,抬手理了理刘术额前的碎发,“阿术,你受苦了。”
面前的这个女人,全然没有作为中宫母仪天下的威严,温和得就像一尊菩萨。
刘术摇摇头:“阿术不苦。”
苦是诉不完的,有病呻吟也会令人生厌,何况她也不愿谈及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她是如何啃树皮、烤老鼠、披枯草度日的。
“阿术如今长成大姑娘了,”萧令月一副慈母模样,“也是到了许人家的时候。”
言至于此,刘术已经猜到接下去的走向。
果不其然,萧令月继续道:“阿术心中可有心仪的郎君?若是没有,母后这里倒是替你想了几个,何学士家的三郎,韩编修家的五郎……这几个孩子各个才学过人,性子也好,要是你……”
“母后,”刘术打断她,“阿娘才过世不久,阿术想替她守孝三年,还不想嫁人。”
皇后的女儿有心上人,便想用她来笼络人心,虽说她自己还没看出自己有被人利用的价值,但若不这么想,就无法解释皇后的行为。
萧令月失神片刻:“也好,阿术年岁还小,在母后身边多留几年也未尝不可。”
恍惚间,刘术看见她的眼中噙了几滴泪,转瞬又消失不见,耳边重响起她的柔语:“橘明宫朝向不好,湿气太重,又终日不见太阳,母后想着,让晏儿跟你去收拾收拾,挪到坤宁宫来住。”
这过分的亲近,让人有些意外。
“多谢母后,”刘术攥着衣袖,鼓起勇气拒绝:“但是阿术还是更喜欢住在橘明宫,那里虽然简陋些,却是阿术熟悉的地方。”半点面子不留。
从前阿娘就常跟她说,宫中人心险恶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数不胜数,而近来与她接触最多的杜福全,也恰恰证实了阿娘说的这点。
杜福全的笑容满面,是装模作样;萧皇后的菩萨心肠,想来亦是别有居心。
“无妨,”萧令月表面上不作强求,背地里却不知还会使什么样的坏,发配起人来,“那你让晏儿跟着你一起,明日我再让内务府拨几个嬷嬷丫头给你,顺便把橘明宫从头到脚修葺一番……”
其说得恳切,像是生怕怕她在橘明宫过得不好,想尽办法给予她关心呵护。
刘术不再好推拒,颔首应下。
——
橘明宫面貌大改,刘术的日子也愈发好过。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自然是没有,不过比起之前,也称得上是桃源。
“一天,两天,三天……”
她仔细算来,杜福全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来橘明宫找她麻烦了。
这可真是……
大事不妙!
杜福全人没了可以,但是不能不把药给她啊!
刘术忽觉一阵小腹坠痛,隐约想起今夜天家要以家宴之礼,款待前些日子还和大楚在漠北大地剑拔弩张,刀锋相向的慕蒙部落使臣。
宴宾的是奉天殿,杜福全是天家身边的大红人,肯定也会在那处侍奉。
她哐哐灌下两口凉水,压下腹中的疼痛,再寻了身宫女的衣服换上,准备溜进去。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十八殿下?”又是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我们两个真是有缘,我总共见你三次,有两次你都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哈!”
刘术攥紧拳头,愤愤回过身,不再是熟悉的面貌。
只见从前还少年扮相的薛玄,忽然一改装束,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用一个镶玉的冠子简单束着,额间的压带被剔去,露出来光洁饱满的额头(发光。
她恍了恍神,而后问:“为什么我每次有要事在身的时候都会遇见你?你莫不是瘟神?”
若是心思敏感的人,定然已不再理她,但薛玄此君之脸皮,厚到不可理喻。
薛玄反咬一口:“我才觉得奇怪,宫里有那么多公主,偏偏我每次进宫都能恰好第一个碰上你,很难不让人怀疑你是不是有意为之,故意吸引我注意呢!”
胡言乱语,简直无稽之谈;普且自信,堪比南柯一梦。
不过,比起薛玄这番没由来的诽谤,刘术还是更关心杜福全的动向。她看到奉天殿殿门前走进个身着大红蟒服的人,便完全没将薛玄的话听进脑子。
“不可以!”薛玄见她目不斜视紧盯奉天殿,又有抬腿的起势动作,立马拦在她身前,“今日奉天殿的宴会非比寻常,事关大楚和慕蒙两地邦交,不是可以任殿下胡闹的。”
刘术拐到另一边准备越过他,薛玄干脆张开双臂,像只猴子一样横亘在半道上。
她一番请求,三番行动,回应她的只有薛玄布谷鸟一般的“不可不可”和强硬的态度。
“怕了你了。”直到杜福全的身影完全消失,她彻底泄了气。
薛玄始终是一本正经,刚正不阿拦住她:“殿下,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过去的。”
好个执拗的男子。
刘术原本还有几分气恼,可忽地她灵光一闪,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来。
她从袖子里掏出个墨绿色底布、绣着大红牡丹的香囊,放进了薛玄手里:
“你说我们也算有缘,那这个驱虫香囊,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加冠礼吧。”她不再把“男女大防”时时挂在嘴边,脑袋全被智慧占满,“你记着,可不要说是我拿给你的。”
香囊无非是用最普通的材料制成,但赠与却并非出于好心。
“三个月后是我的生辰,”她刻意提及,明晃晃勒索,“礼尚往来,你也要送我生辰礼。
“我不喜欢别的,就喜欢值钱的俗物,像是金子、银子、珠宝之类的。”
一个香囊换一份昂贵礼物,她倒是会想。
薛玄用指腹摩挲着香囊还算平整的绣线,不禁笑起来:“殿下就想用这个换我的大礼?”
贪心,太贪心了。
比某些地方的官员还会贪。
“你不要就还给我,”刘术听他这么直白地戳破了她的心思,羞愧地想要夺回香囊,东西却被薛玄高高举过头顶:“殿下亲手送出去的礼,岂有收回去的道理?不许不许!”
这回她换了个策略,谎称:“你可别看这香囊平平无奇,但其实它是出自名家之手呢!”
凡是物件,只要打上出自名家的烙印,其价值就不容置疑。
“名家?”薛玄仔细端详起除了绣工乏善可陈,配色还一言难尽的香囊,啧啧称奇,赞不绝口,“这绣工着实上乘,红配绿也是亮眼非常,敢问殿下,这物什是哪位名家的作品?”
“自然是,”刘术被他夸得天花乱坠,不免飘飘然,“出自不才之手。”
名家,擅长诡辩的名家也是名家。
她没去看薛玄仰慕的眼神,仰天长啸,大笑而去。
夜渐渐深。
刘术在奉天殿和杜福全的直方的必经之路上徘徊,躲过了不下三回巡视的侍卫。
“杜福全,杜厌,杜小狗,”腹痛已再难压下,她捂着肚子蜷在地上任眼泪横流,咬牙切齿道,“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萧瑟的秋风似乎听懂她的哀诉,卷起一片枫叶落在了她的身上。
“让咱家来瞧瞧,这是谁来了?”
刘术顺着一双祥云纹样的靴子往上看,红色蟒袍的下摆,镶嵌宝珠的琵琶绦钩。
再上面就看不清了。
她艰难地用手抓住来人的衣摆,可怜兮兮道:“公公,杜公公,小的知道错了。”
错在背后说他坏话,错在消极怠工,错在阳奉阴违。
错误罄竹难书。
“公主何出此言?”杜福全蹲下身,替她把身上的落叶拾走,“咱家可还什么都还没说。”
刘术嗅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和淡淡的脂粉味,从前这味道她恨不能退避三舍,生死存亡之时她又觉着这味道倍感亲切,于是鼻子一酸:“求公公救命,小的肚子疼得厉害。”
她实在不算有出息,心里怕得不得了,怕疼又怕死。
杜福全伸出手在她脸上疼惜地抹了把泪,带着醉意轻笑道:“公主这是吃坏了东西,在咱家这里撒泼呢。您在这里等着,咱家给您唤个太医来。”说罢就要摇摇晃晃起身,
“公公,”刘术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您要是走了,小的恐怕就要血尽而亡了。”
然后便将脸枕在那只手上,没骨气地抽抽搭搭。
“公主说的什么胡话?咱家根本……”杜福全忽地顿了顿,似乎刚清醒过来,沉声道,“咱家给您吃的是穿肠烂肚的毒药,最多就是腹内器脏衰竭而亡,怎么可能流血呢?”
“可是,”刘术在他手心里揩泪,“小的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好多好多……”
杜福全神情一愣,旋即会心一笑。
“公公笑什么?”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杜福全的笑脸,还以为是死期将至的征兆。
杜福全把手慢慢抽回,放在她肩上,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只稍稍用力就将她抱起。
突如其来的腾空让刘术始料未及,下意识抬手环住杜福全的脖颈。
“公公,杜公公,”她吸了吸鼻子,涕泗还留在脸上,狼狈的模样在明亮的月光下一览无余,不能多看一眼,“您终于大发慈悲,打算救小的一命了吗?”
抱着她的这个人,心是冷的,手是冷的,怀抱却是温暖的。
杜福全勾唇一笑,月色太美,把他苍白得如死了一年的干尸的脸都照得温柔似水。
“咱家怎么舍得公主死,公主死了,还有谁肯趴在地上逗咱家笑?
“何况公主这不是毒发了,只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