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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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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腻的风吹过南方的夏夜,远处工地扬尘的土腥味裹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巷口垃圾堆隐隐发酵的酸腐,一股脑地涌进这间低矮的工棚。
唯一的窗户大打开着,却透不进一丝凉意。只漏下隔壁录像厅霓虹灯变幻的光影,在油腻的水泥地上投下鬼魅般的紫红与幽蓝。
一只锈迹斑斑的吊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吹动的气流也是热的,根本吹不走林野额前滚落的汗珠。
青年赤着上身,年轻的脊背绷紧。汗水沿着清晰的脊沟往下淌,浸湿了腰际松垮的裤头。他小心翼翼地将新到的画报分开。动作轻缓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油墨的特殊气味,混合着他身上的汗味,成了这狭小空间里最浓郁的气息。
"东哥,数清楚了吗?"林野头也没抬。声音带着忙碌一天的沙哑,却透着压不住的亢奋。"刘处长家小三订的那本《上海服饰》,得单独包出来。"
门口的水泥阶上,陈卫东蹲着。近一米九的高大身形让他这个姿势显得有些憋屈。他就着昏暗的灯泡,清点着一天的收获。
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上粘着板结的纤维球,大喇喇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膛。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沉稳。
手指飞快地捻过毛票和分币。偶尔停下来,将卷角的纸币抚平。
"放心吧,差不了。"陈卫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刨掉给老王头的管理费,还有明天要交给市容市貌建设的那五块钱。"他顿了顿,抬起头。"够咱去虬江路淘换个二手双卡录音机了。"
林野直起身,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汗。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走到陈卫东身边,拿起地上的军用水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
水流得太急,从他嘴角溢出来,混着汗水,脖颈胸膛上一片银闪闪的亮。
"不光录音机!"林野喘了口气,眼睛亮得惊人。"东哥,我想去鹏城!我今儿打听了,去鹏城的火车票,硬座四十八块三。那边的厂子,管吃住,一个月能拿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陈卫东捻钱的手指停住了。侧过头看他。昏黄的光线下,林野汗水涔涔的胸膛微微起伏。
工棚外传来模糊的蛙鸣。更远处是国道上昼夜不息的卡车轰鸣。
"两百?还是底薪?"陈卫东的声音依旧平静。
"嗯!两百!底薪!"林野蹲下来,凑近了些。"咱们不能总倒腾这些破书烂杂志。得干点大的!去了那边,机会多得是!"
陈卫东沉默着。把数好的钱仔细叠好,塞进旧铁饼干盒里。硬币落进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没看林野。只是低着头,看着饼干盒上那朵褪色的梅花。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太轻了。几乎被头顶吊扇的噪音淹没。
灯泡忽然轻微地"噗"了一声。光线暗了一瞬,又恢复如常。
两个年轻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动了一下。依旧紧紧地靠在一起。
他们谁也没有抬头。
"燕子下学期的学费,还差多少?"陈卫东忽然问。
林野脸上的兴奋褪去一些。"加上刚才数的,还差三十七块五。药……也快吃完了。"他搓了搓脸。"下个月要是再凑不齐,就得去求二叔公……"
"不求他。"陈卫东打断他。"二叔公家的钱,利息太高。是喝血的。"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林野也沉默了。父母三年前意外去世,留下他们兄妹二人和一笔债。要不是卫东……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兄弟。可能他早就撑不住了。
"鹏城……"林野喃喃道。"听说在那边,肯出力就能活,就能挣着钱。"
"能挣着钱,"陈卫东接过话头。"就能给燕子做手术。就能让她像别的孩子一样,能跑能跳。"他的声音很平,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林野心上。
林野猛地看向他。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撞上。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翻涌着同样的狠劲和渴望。
"所以,东哥,我想…赌一把,你留家里先摆着摊,帮我照顾燕子,行吗?"林野的声音发干。
陈卫东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顶到顶棚。走到墙角,从旧书下摸出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张更旧的毛票和一枚银元。
"我这儿还有九块三。加上留着交市容费的五块。"他走回来,把东西倒进饼干盒。"能动的活钱就是六十一块八,够一张去粤东的慢车票。剩下的……"
林野看着那枚银元。喉咙发紧。他知道这是陈卫东母亲留下的唯一物件。
"东哥……"
"明天我去把活儿结了,拿钱。后天一早,我去买车票,咱们一起下粤东。"陈卫东的声音沉稳。"你去找老王头,退押金。然后去学校,把燕子的学费先交一部分。"他安排得条理清晰。
林野看着他,胸腔里涌上一股滚烫的东西。最终他只是抿嘴狠狠吸了下鼻子,提起拳头重重捶了一下陈卫东的肩膀。
陈卫东差点被林野这一拳锤的差点从门槛上滑下去,默默回头看了眼林野,毫无征兆的伸出巴掌,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地拍了下林野脑袋。
吊扇还在转着。窗外,卡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1988年6月末这个闷热的夏夜,这间破败的工棚里。两个一无所有的少年望着天上的繁星,畅想着未来的日子。风从窗户缝挤进来,吹动了桌上那张皱巴巴的《鹏城特区报》。
林野的目光落在那张报纸上。油墨印刷的"鹏城特区"四个大字,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他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在废品站看到这份报纸时的心情。那时他正和收废品的老头讨价还价,一摞旧报纸里,这抹不一样的铅灰色抓住了他的视线。
"鹏—城—特—区。"他当时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老头眯着眼笑:"小子,没听广播吧,那可是个好地方,听说遍地是黄金!"
遍地是黄金。这句话像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