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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乌孙帐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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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掀开车帘，深秋的寒意裹着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重的牛羊膻气、燃烧干草的烟火味、发酵乳酪的酸香，还有无边旷野特有的尘土与枯草的味道。一道低矮的、由原木和夯土草草垒成的弧形城墙，圈住了一片依山而建的聚居地。城墙内，依稀可见几座类似汉地式样的土屋宫室，但更多的，是密密麻麻、如同巨大白色蘑菇般散落在山坡上的毡帐穹庐，甚至有些就紧贴着城墙根搭建。城墙外，则是望不到边际的枯黄牧场，更远处，影影绰绰能看到零星的帐篷和移动的畜群。
“这乌孙人哪，”王伯一边费力地勒住躁动的马，一边嘟囔着，像是说给解忧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说他们是匈奴吧，好歹还知道垒个墙，有个落脚的地儿；说他们像龟兹人吧，瞧瞧，城里城外还尽是帐篷，羊群比人多…唉，不伦不类的。”
车驾在尘土中驶入城门。解忧被引至靠近宫室区边缘的一处大穹庐。帐内铺着厚厚的织花地毯，陈设着汉式漆器和乌孙的铜壶、皮垫。一个乌孙侍女正往熏炉里添着一种气味浓烈刺鼻的香料。冯嫽指挥着几个陪嫁侍女安置带来的箱笼，将解忧惯用的妆奁、几卷书简小心摆好。解忧却径直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毛毡帘。寒风立刻灌入，吹散了熏香，也吹动了她鬓角的碎发。她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目光越过低矮的城墙，投向远方。连绵的雪峰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泛着冷硬的光，沉默地矗立在天地尽头。
“公主？”冯嫽拿着一件厚羊毛斗篷走过来，担忧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
“阿嫽，你看那山，”解忧没回头，声音带着一丝悠远，“像不像《山海经》里说的，顶着天的不周山？” 那亘古的苍凉与壮阔，奇异地压下了她心头的郁结。
觐见老昆弥军须靡的过程简短而压抑。巨大的王帐里，牛粪火盆噼啪作响，散发着暖意和烟火气。须发皆白的老昆弥深陷在厚厚的紫貂裘和虎皮褥中，浑浊的眼珠费力地抬起，审视解忧年轻的脸庞。他左侧的匈奴夫人，颧骨高耸，眼神锐利如钩，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金耳坠随着她微微侧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汉家公主……”老昆弥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且住下吧。” 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力气，他疲惫地闭上了眼。
解忧恭敬地行礼告退，心中并无波澜。远离这位衰老的丈夫和他身边那道冰冷的目光，对她而言，是意外的清静。她袖中那枚温润的玉柳叶贴着手腕，楚国月下的身影清晰如昨。这清静，是她唯一想要的。
深秋很快被第一场大雪覆盖。赤谷城裹上银装，天地间一片肃杀。
她脱下繁复的翟衣，换上了便于行动的乌孙式皮袍和长靴。清晨，解忧裹紧斗篷，走向马厩。她选中一匹栗色的乌孙马，个头不如河西的汗血宝马神骏，却沉稳有力。起初，乌孙马夫试图搀扶，被她摆手拒绝。她踩着马镫，翻身而上，动作带着一丝生疏后的熟练。风雪扑面，她在城外的雪原上策马奔驰，冻僵的手指搓热了继续握紧缰绳。马蹄踏碎积雪，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她感受着大地的脉动，每一次控缰都在淬炼掌控的力量。
最初的日子，解忧全靠几个略通汉话的乌孙侍女连比带划地传译。每晚，解忧坐在灯下，对着冯嫽记录下来的乌孙语词汇和发音，一遍遍低声练习。冯嫽学得更快，像只灵巧的百灵鸟，逮着机会就和侍女、守卫甚至路过的牧人攀谈，腰间挂着自制的羊皮小本，上面画满了只有她自己懂的符号，记录着新学的词汇。很快，她就能磕磕绊绊地独自去大帐领取份例，甚至能和侍从搭上几句简单的话，回来兴奋地比划给解忧听。
解忧的目光，更多投向了那些忙碌的乌孙妇女。她带来的工匠中，有位姓赵的织娘，手巧得很。解忧请她向乌孙妇女展示更省力的纺车和更鲜艳的植物染色法子。起初，乌孙妇女们只是好奇地围观，眼神带着警惕。赵织娘耐心地教，解忧就坐在一旁，用刚学会的简单乌孙语笨拙地解释，遇到说不清的，就笑着看向冯嫽。冯嫽立刻心领神会，一串流利的乌孙语夹杂着生动的比划，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一个雪夜，附近帐篷一个牧民的妻子难产，情况危急。解忧闻讯，立刻带着随行懂些草药和针灸的医婆赶去。在昏暗的毡帐里忙活了半夜，终于听到婴儿微弱的啼哭。“解忧夫人”的美名，悄然在牧民间传开。
“孤雁难渡雪山…”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冯嫽搓着冻僵的手钻进帐内，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刚学会的乌孙谚语感叹。
“但我们有两只翅膀。”解忧放下手中记录乌孙草药的简牍，抬起头，自然地用乌孙语接上了后半句。
冯嫽猛地睁大眼睛，随即爆发出惊喜的笑声：“姐姐！您什么时候学会的这句？” 帐内炭火不旺，两人相视而笑的暖意却驱散了寒意。
五千里外，朔方郡的寒风如刀，正刮过常惠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