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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无声的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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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板背后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门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家”的细微声响,像最后两根交错的稻草,轻轻落下,却彻底压垮了路眠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
他没有再哭泣。泪水仿佛在昨夜那杯冷水和无声的绝望中流尽了。此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清醒,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剥离了所有残存的犹豫和虚假的希望。
这个家,很好。母亲会担忧他的身体,姐姐会温柔地放下水果,父亲会沉默地投来目光。但那份好,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病人”和“麻烦”的毛玻璃。是小心翼翼的,是带着衡量和负担的。那份热闹和亲密,是他们的,有着清晰的边界,而他,永远在边界之外。每一次虚与委蛇的“我没事”,每一次强忍不适吞下他们特意准备的“清淡”饭菜,每一次面对路辰理所当然享有的偏爱而默默移开视线……都在一点点耗尽他最后的心力。
他累了。真的累了。累得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应对这份时好时坏、却始终让他感到窒息和孤立的“温情”。累得不想再在这透明的玻璃罩里,做一个被观察、被讨论、被小心翼翼对待的标本。
他需要空间。一个绝对属于他自己的、可以彻底腐烂或者安静喘息、而无需担心被任何人看到的空间。一个不需要他强打精神去“正常”、去“回应”的地方。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清晰的路标,冰冷而坚定地亮了起来。
搬出去。
不是冲动,而是濒死之人寻求生路的唯一本能。
他缓缓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站起身。动作因为长久的蜷缩和冰冷而有些僵硬,但眼神却是一种异常的清明和平静,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他打开手机,屏幕冷光照亮他苍白却无表情的脸。他没有犹豫,直接点开了租房APP。
过滤条件清晰地输入:林小满家附近。两居室。不是老破小。预算范围……他瞥了一眼自己银行卡APP里那些接商稿攒下的、不算少但也不挥霍的存款数字,平静地输入了一个能保证基本生活品质和安全的中位数。他不需要奢华,只需要干净、安静、独立。
算法很快推送了一批房源。他滑动着屏幕,浅褐色的眼瞳快速扫过那些装修精致、光线明亮的客厅和厨房照片。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温馨的软装上停留,而是精准地评估着:窗户的朝向和大小(采光和通风),房间的布局(是否足够隔绝),小区的安保和环境(是否安静独立)。
很快,他锁定了几个目标。预约看房的时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快能安排的——当天下午。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胃里那灼烧般的空虚感变得难以忍受。他拉开房门,走向厨房。母亲正在准备早餐,看到他出来,脸上立刻堆起习惯性的、带着一丝紧张的笑容:“眠眠醒了?饿不饿?粥马上好,给你蒸了鸡蛋羹,很嫩的。”
“嗯。”路眠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带着鼻音,却没有任何情绪。他没有看母亲的眼睛,径直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镇的矿泉水,拧开,小口地喝着。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灼烧感。
“早上喝冰的对胃不好……”母亲下意识地唠叨,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像是怕惹恼他。
路眠像是没听见。喝完水,他将瓶子扔进垃圾桶,转身回了房间,没有碰那碗热气腾腾、据说很嫩的鸡蛋羹。
“砰。”轻微的关门声再次响起。
母亲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黯淡下去,化为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
下午,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新城冰冷的街道上投下微弱的光斑。路眠裹着厚重的羽绒服,围巾遮住大半张脸,按照预约的时间,出现在了林小满家附近一个中档小区门口。
中介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很热情,话也多。路眠只是沉默地跟着,听着对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小区的绿化、物业、配套设施。他很少回应,只是偶尔在对方询问时,用极其简短、带着鼻音的“嗯”、“哦”来回答。
看的是一套朝南的小两居。装修是现代简约风格,家具家电齐全,干净整洁。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将房间烘烤得暖洋洋的。客厅很宽敞,卧室私密性很好,厨房干净得发亮。一切都符合他的要求,甚至超出了预期——它看起来太像一个“家”了,一个正常、温暖、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
这反而让路眠感到一丝不适和……格格不入。
他站在客厅中央,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浅褐色的眼瞳快速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评估着每一个细节,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扫描仪。他想象着自己住在这里的样子: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一个人在那张过于干净的厨房台面上煮泡面,一个人躺在那张陌生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失眠……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但这孤独,是熟悉的,是属于他自己的。好过那个家里,置身于人潮中却如同身处孤岛的、令人窒息的孤立。
“怎么样?哥?这房子不错吧?采光好,格局正,房东也好说话……”中介期待地看着他。
路眠沉默了几秒。阳光照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他避开了那过于灿烂的阳光,将目光投向卧室那扇厚重的、可以完全关死的门。
“…就这套吧。”他的声音透过围巾传出,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没有任何犹豫。“签约。押一付三。今天能办吗?”
中介愣了一下,显然没遇到过这么干脆、几乎不看第二眼的租客,随即大喜过望:“能能能!当然能!哥您太爽快了!我马上联系房东!带合同了!”
签约过程很快。路眠仔细地——甚至可以说是苛刻地——阅读了合同的每一个条款,确认了水电燃气费用的结算方式,维修责任的划分。他的手指冰凉,握着笔签字时却很稳。租金从他攒下的存款里划出,数字的减少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感觉——这是用他自我封闭的劳作换来的、通往真正封闭空间的钥匙。
拿到钥匙,送走欢天喜地的中介。路眠独自一人留在了这套崭新、明亮、却空荡得有些回声的房子里。
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所有声音。
巨大的、绝对的寂静瞬间包裹了他。只有他自己带着鼻音的、轻微的呼吸声。
他没有开灯。只是慢慢地走到客厅中央,在那片过于明亮的阳光里站定。暖意包裹着他,却驱不散他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他缓缓地蹲下身,蜷缩起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废弃巢穴的受伤动物,将脸埋进膝盖里。
没有哭。只是静静地蹲着。感受着这份耗尽了所有勇气才换来的、昂贵的、冰冷的自由。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孤独。
傍晚,路眠回到了那个所谓的“家”。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格外清晰。
推开门,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涌来。一家人正坐在餐桌前准备吃饭。路辰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母亲笑着给他夹菜,父亲沉默地听着,路雨用那只还算灵活的右手小口喝着汤。
他的归来,让这温馨的画面瞬间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四道目光同时投向他,带着不同程度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眠眠回来了?吃饭了没?快坐下吃,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母亲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语气带着刻意的热情。
路眠没有看餐桌上的饭菜,也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脚前的地板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穿透了那层虚假的温馨,清晰地响彻在安静的客厅里:
“我找到房子了。明天搬出去。”
说完,他没有等待任何回应。没有看母亲瞬间煞白的脸,没有看路辰错愕张大的嘴,没有看父亲骤然蹙起的眉头,也没有看路雨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他径直穿过客厅,像一抹沉默的影子,无视了身后瞬间死寂的空气和那几道凝固的视线,走回自己的房间。
“砰。” 关门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像一块巨石,彻底落下了帷幕。
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是母亲猛地拔高的、带着惊慌和难以置信的声音:“眠眠!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开门!把话说清楚!”
路眠背靠着门板,听着门外母亲急促的敲门声和带着哭腔的质问,听着路辰茫然的“哥怎么了?”,听着父亲低沉压抑的劝阻声……
他缓缓滑坐下去,抬起手,用冰冷的手指,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将所有的喧嚣、质问、以及那份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家的温暖”,彻底隔绝在外。
黑暗中,他闭上眼。只有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声,在无声地回荡。
结束了。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