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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尘埃落定·抉择 ...

  •   林微言死讯传来的第二日,雪停了。铅灰色的云层却并未散去,依旧沉沉地压着皇城,天地间一片惨淡的灰白,肃杀而压抑。

      听竹轩内,药香混合着清冷的炭火气,弥漫在寂静的空气中。谢琢披着一件素色长袍,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投向窗外那株覆着厚厚冰雪、枝桠虬结的老梅。

      苍白的面容上一片沉静,无喜无悲,仿佛昨日听闻的并非仇敌的死讯,而只是一片雪花悄然落地的声响。

      小禄子轻手轻脚地进来添了次炭,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大人,今日天色好些了,可要奴才扶您去廊下走走?”

      谢琢缓缓摇头,声音有些低哑:“不必了,外面风硬。”

      小禄子不敢多言,应了声是,悄步退下。他总觉得,自那日遇刺受惊后,大人虽然身体日渐好转,性子却似乎比以往更加沉寂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时常空茫茫的,像是看透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入眼。

      这种沉寂,并非伤愈后的虚弱,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让人无端觉得心头发慌。

      午后,一份来自东宫的厚赏打破了这份沉寂。并非萧璟惯常赏赐的药材补品或珍玩,而是十几匹价值连城的云锦蜀绣,并一套赤金镶宝的头面,华丽耀眼,与其说是赏给臣子,不如说是…赏给内眷的物件。

      送来赏赐的内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语气格外热络:“殿下惦记着大人身子,说大人此次受了大委屈,这些料子正好做几身新衣,换换心情。殿下还说了,等大人大好,便接大人回宫,詹事府的位置一直给大人留着呢,日后前程…自是无可限量。”

      话里话外,透着不同寻常的亲昵与许诺。

      谢琢看着那些流光溢彩的锦缎和金光璀璨的头面,脸上适时地露出受宠若惊的惶然,挣扎着要下榻谢恩,被内侍忙不迭地拦住。

      “殿下厚恩,臣…万死难报。”他垂着眼睫,声音微哽,苍白的面颊因“激动”泛起一丝薄红,恰如冰雪染霞,脆弱又动人。

      内侍满意地回去复命了。

      听竹轩内重归寂静。谢琢脸上的那丝红晕迅速褪去,只剩下冰雪般的冷白。他目光扫过那些赏赐,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无可限量?

      萧璟这是在对林家彻底失望、甚至亲手处死林微言后,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他这个“忠心耿耿”、“柔弱可欺”又“颇有才干”的旧臣,彻底纳入羽翼,甚至…填充那个骤然空出来的、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是愧疚?是补偿?还是仅仅因为,在眼下这般焦头烂额、威信受损的境地,他需要牢牢抓住一切可控的、看似“忠心”的力量?

      或许兼而有之。

      但无论哪种,都让谢琢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厌恶。那华美的锦缎和头面,在他眼中,与前世诏狱的枷锁并无不同,皆是禁锢的金笼。

      他绝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扮演那个需要仰人鼻息、随时可能被舍弃的“宠臣”。

      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一个无根无基、甚至背负着“东宫旧人”印记的孤臣,一旦离开东宫的庇护(或者说监视),又能在这波涛汹涌的朝堂中立足多久?萧璟会轻易放走一个知晓他诸多隐秘、甚至可能对他心存怨怼的旧人吗?

      更何况,西陲藩王余孽未清,林家倒台引发的震荡仍在持续,他就像一叶置身于风暴中心的扁舟,看似平静,实则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浪头打得粉身碎骨。

      他似乎…又一次走到了绝路。

      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比身体的病痛更令人无力。复仇的快意短暂如烟火,熄灭后,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荒芜与迷茫。

      他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袖中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冰冷坚硬的玄铁令牌。

      裴珩…

      那个男人说,他是他最后的生门。

      这扇门,他该踏进去吗?

      踏进去,便是彻底投身于另一个更为深沉难测的棋局,从此与靖北王府的命运紧密相连。是获得真正的庇护与力量,还是沦为另一个权势滔天者手中更趁手的刀?

      他不知道。

      这种将自身命运交托于他人之手的未知感,让他本能地抗拒。

      就在他心绪纷乱如麻之际,院外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并非东宫内侍那般刻意放轻的步子,而是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天然的主人般的威仪。

      谢琢的心猛地一跳,倏然睁开眼。

      裴珩的身影已出现在院中。他今日未披大氅,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身形挺拔如松柏,与这满院萧瑟的雪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他并未立刻进屋,而是负手立于院中那株老梅下,仰头看了看虬结的枝干,片刻后,才缓步走向房门。

      侍女无声地替他打开门,又无声退下。

      裴珩走进室内,带来一身室外清冽的寒气。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榻上面色苍白、眼神带着一丝未散迷茫的谢琢脸上,继而扫过旁边案几上那些华丽刺目的赏赐,眸光微深,却并未说什么。

      “王爷。”谢琢挣扎着欲起身。

      “免了。”裴珩抬手,自顾自在榻另一侧的椅上坐下,目光重新回到谢琢脸上,“气色仍是不佳。太医今日来请过脉了?”

      “劳王爷挂心,已来过了,说只需静养。”谢琢垂眸应答,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裴珩并非多话之人,今日却似乎并不急于离开。他执起小炉上温着的茶壶,自斟了一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

      “西陲那边,暂时安静了。”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陛下斥责的旨意已抵达王庭,边境增兵三万,那位藩王,眼下没胆子再伸手。”

      谢琢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是在告知自己外部威胁暂缓,心下稍安:“陛下圣明。”

      “林家之事,也已了结。”裴珩继续道,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那些赏赐,“树倒猢狲散,无人再会提及。”

      这是在告诉他,后患已除。

      谢琢沉默片刻,低声道:“多谢王爷…周全。”

      他知道,若非裴珩在背后推动压制,林家倒台和西陲暗桩之事,绝不会如此顺利收场,他自己更不可能安然坐在这里。

      裴珩并未接这句谢,只淡淡道:“尘埃落定,是该想想以后了。”

      以后…

      这两个字轻轻落下,却让谢琢的心弦骤然绷紧。他抬起眼,看向裴珩。

      裴珩也正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逼迫,没有催促,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容纳一切的深邃。

      “东宫,”裴珩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锦缎头面,语气听不出喜怒,“并非久留之地。”

      谢琢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知道萧璟的意图,也知道自己的…抗拒。

      “臣…”谢琢张了张口,喉咙有些干涩,“臣深受殿下隆恩,岂敢…”

      “隆恩?”裴珩极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唇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是鸩酒的隆恩,还是这些?”他指了指那些华美的死物。

      谢琢瞬间噤声,脸色白了白。

      裴珩却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本王府中,有一处‘静心斋’,临水而建,景致清幽,藏书颇丰,平日少人打扰,于你将养身子、研读诗书,倒是相宜。”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然而话中的含义,却让谢琢的心跳骤然失序。

      静心斋…靖北王府…

      这是明确无误的招揽,更是为他提供的、除东宫之外的另一个选择。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谢琢。有脱离樊笼的悸动,有对未知前途的忐忑,有对眼前这个男人深不可测的忌惮,更有一种…被看穿一切、无处遁形后的释然与…依赖?

      他袖中的手指紧紧攥住那枚令牌,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

      “王爷厚爱…臣,感激不尽。”他声音微颤,努力维持着镇定,“只是…臣乃戴罪之身,又是东宫旧人,若贸然投身王府,恐…恐为王爷招来非议,连累王爷清誉…”

      这是他最深的顾虑。他不想刚出狼窝,又入虎穴,更不想因自身缘故,让裴珩与东宫彻底撕破脸,陷入政治漩涡的中心。

      裴珩闻言,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满意”的情绪?仿佛谢琢的顾虑,正在他的预料之中。

      “本王的清誉,还不需旁人来操心。”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绝对的、睥睨般的自信,“至于东宫那边…”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谢琢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萧璟此刻自身难保,西陲、林家、接连失察,已让陛下对他颇为不满。他眼下最需要的,是稳住朝局,挽回圣心,而非为了一个‘病弱旧臣’的去向,与本王撕破脸皮。”

      “更何况,”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许,却带着更重的分量,“你以为,他如今对你,还有几分旧情?几分信任?”

      谢琢的瞳孔骤然收缩。

      裴珩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精准地剖开了所有温情的假象,露出了底下赤裸裸的、残酷的政治算计。

      是啊,萧璟对他,或许有愧疚,有补偿心理,但更多的,恐怕是掌控欲和…疑虑。一个知晓他太多秘密、又屡次“侥幸”活下来的旧臣,留在身边是安抚,也是隐患。若自己执意离开,对萧璟而言,或许…也是一种解脱?至少,眼不见为净。

      至于信任?早在自己“无意”中揭穿林家、西陲之事时,那点微薄的信任,恐怕就已消耗殆尽了。如今的厚赏与许诺,不过是帝王心术,权衡之道。

      想通了这一点,谢琢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的坚冰,悄然碎裂。

      他抬起眼,迎上裴珩深邃的目光,那双总是沉静或伪装脆弱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某种决绝的、破釜沉舟般的光芒。

      “王爷…”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臣…可否问王爷一个问题?”

      “讲。”

      “王爷为何…一再相助?”谢琢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臣于王爷,有何价值可言?”

      这是他心中最后的、也是最大的疑团。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这吃人的权力场中。裴珩如此费心费力,甚至不惜与东宫隐含对立,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兴趣”或“怜悯”。

      裴珩静静地看着他,看了他许久。久到谢琢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极缓极缓地,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容极淡,却瞬间冲淡了他眉宇间的冷峻,染上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本王做事,向来只凭心意。”他淡淡道,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你觉得是价值,那便是价值。你觉得是因果,那便是因果。”

      “至于为何…”

      他站起身,走到谢琢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谢琢完全笼罩其中,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又奇异地…让人安心。

      “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本王想看看,一把淬炼过的复仇之刃,挣脱了所有枷锁后,究竟能绽放出何等光芒。”

      他俯下身,靠近谢琢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句地:

      “又或许,只是因为,你想离开。”

      “而我,恰好能给你这条路。”

      话音落下,他直起身,不再看谢琢骤然震动的眼眸,转身向门外走去。

      行至门口,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清晰的话语,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本王的提议,始终有效。静心斋,随时为你敞开。”

      “何时想通了,告诉外面的人即可。”

      门被轻轻合上。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谢琢一人,怔怔地坐在榻上,耳边反复回响着裴珩最后的话语。

      想看看你能绽放何等光芒…

      只是因为,你想离开…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他冰封的心湖上,裂开无数细密的缝隙。

      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情绪,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恐惧,不是抗拒。

      而是一种…近乎悲怆的明悟。

      原来,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恨与怕,早已被那人看得清清楚楚。

      而他给出的,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是…一条路。

      一条真正属于他谢琢自己的生路。

      夜色,悄然降临。

      窗外又飘起了细雪,无声无息。

      谢琢缓缓睁开眼,眸中所有的迷茫、挣扎、空茫,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坚定。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案上那些华美却冰冷的锦缎。

      然后,毫无留恋地移开。

      他看向窗外无边的黑夜,以及黑夜中,那条通往未知、却充满诱惑的道路。

      唇角,极缓极缓地,勾起一个清冷的、却带着生机的弧度。

      他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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