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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白榆·医者仁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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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岭的冬日,漫长而严酷。寒风如同无形的巨蟒,在嶙峋的山谷间穿梭咆哮,卷起雪沫和枯枝,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破败的木屋在风中呻吟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我们储存的那点可怜的食物——些干瘪的野果、偶尔陷阱捕获的瘦小猎物、以及苦涩难咽的树根草茎——正在飞速消耗。
李壮的伤势虽然不再恶化,但恢复得极其缓慢。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惊吓让他异常虚弱,时常低烧咳嗽。赵五的腿伤在寒冷潮湿的环境下,也频频作痛,严重时甚至无法站立。我自己手掌的伤口反复裂开,愈合不良,每次触碰冰冷的物件或拉扯藤蔓都钻心地疼。
缺医少药,成了比狄兵搜捕更迫在眉睫的生存威胁。我们带来的那点草药早已用完,岭中能找到的有限品种效果甚微。看着同伴被病痛折磨却无能为力,一种焦灼和无力的感觉日夜啃噬着我。
必须想办法弄到药品,至少是更有效的草药,还有盐——人体长期缺盐的后果是致命的。
然而,外出采购的风险极大。狄兵对黑风岭外围的封锁似乎并未放松,偶尔还能看到远处山隘有巡逻骑兵的身影。我们三人目标明显,尤其是赵五和李壮行动不便,一旦被发现,绝无幸理。
“不能再等了。”一天清晨,看着李壮因发烧而潮红的脸颊和赵五忍痛紧蹙的眉头,我下了决心,“我必须出去一趟。”
“不行!”赵五立刻反对,挣扎着想站起来,“太危险了!你一个人出去,万一……”
“就是一个人目标才小。”我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对周边最熟,知道几条隐秘的小路。而且,我不是去镇上,是去更偏远的村子,或许能找到愿意交换草药的郎中或山民。”
我摊开这几个月来凭借记忆和勘探绘制的、更加精细的地图,指向岭西南方向一个极其偏僻、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野羊沟”。“这里,据说早年有避世的郎中隐居,村民多以采药打猎为生,或许有机会。就算没有,也能探听一下外面的风声。”
赵五看着我地图上那些细致的地形标注和路径分析,沉默了。他知道我决定的事,很难改变,而且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千万小心。”最终,他重重叹了口气,从贴身处摸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铜钱——那是他仅剩的、不知藏了多久的“财富”,“要是……要是遇到好心人,这个……或许能换点东西……”
我接过那枚带着体温的铜钱,心中酸涩,郑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过多告别,我带上最后一点能充饥的干粮(几乎是全部存货),一根结实的木棍,一把磨锋利的柴刀,还有那份珍贵的地图,再次孤身一人,踏入了风雪弥漫的山林。
此行凶吉未卜。但我别无选择。
前往野羊沟的路比预想中更加难行。大雪封山,许多小路已被彻底淹没,我只能依靠地图和太阳(当它偶尔穿透云层时)辨认方向,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寒冷无孔不入,即使不停运动,四肢也很快冻得麻木。干粮很快吃完,只能靠雪水和偶尔找到的松子、冻僵的野果维持体力。
第三天下午,就在我几乎要耗尽力气,怀疑自己是否迷路时,终于在地势较低的背风山谷里,看到了几缕稀薄的炊烟。
野羊沟到了。
这个村子比王家庄更加破败和闭塞,只有寥寥七八户人家,散落在山谷两侧,房屋低矮,几乎与山色融为一体。村中寂静无声,看不到人影,只有几声犬吠证明这里还有人烟。
我警惕地没有立刻进村,而是躲在村外一处高地的岩石后,仔细观察了将近一个时辰,确认没有狄兵活动的迹象,也没有任何异常,才小心翼翼地下山,朝着最近的一户冒着炊烟的人家走去。
敲响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开门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眼神浑浊的老丈。他看到我这个陌生的、衣衫破烂、满身风雪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老丈莫怕!”我连忙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开口,脸上挤出疲惫而友善的笑容,“小子是进山采药迷了路的,冻得受不了,想讨碗热水喝,歇歇脚……”
老丈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破烂却并非普通山民打扮的衣物和那双虽然粗糙却依稀能看出不同寻常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尽管我刻意掩饰),最终还是侧身让我进去了。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一样家徒四壁,只有一个老妇人在灶台前烧火,看到我,同样面露惊惧。
我接过老丈递来的、冒着微弱热气的破碗,小口啜饮着那几乎没什么温度的热水,身体却因为这片刻的温暖而微微颤抖。我一边喝着水,一边状似无意地打量四周,目光很快被墙角一个破旧却干净的药碾子和几束悬挂着的、我认识的草药吸引。
“老丈……家中有人懂医术?”我试探着问。
老丈叹了口气:“哪敢称医术……是老朽的孙女,胡乱认得几株草,给村里人治点头疼脑热罢了……这世道,唉……”
正说着,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裙,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她头发简单地绾在脑后,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疲惫和疏离的脸庞。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清泉,却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淡淡的忧伤。她的手里还拿着几株刚整理好的草药。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警惕,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榆丫头,来得正好,这位小哥是迷路的,讨碗水喝。”老丈介绍道,“这是老朽的孙女,白榆。”
白榆。白色的榆树。名字倒是符合她给人的感觉,清冷,坚韧,带着一种在苦寒之地顽强生长的生命力。
“白姑娘。”我连忙站起身,礼貌地点头致意。
她看了看我几乎冻僵的手和破烂的衣衫,目光又落在我那用脏布条草草包扎、却依旧渗着血水的手掌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的手,需要重新包扎。”她的声音也如同她的名字,清冷冷的,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她转身从里屋拿出一个干净的小陶罐和些干净的布条。
我有些意外,连忙道:“不……不用麻烦姑娘了,小伤……”
她却已经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拉过我的手,动作轻柔却坚定地解开我那早已污秽不堪的包扎。看到底下血肉模糊、甚至有些发炎的伤口,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伤口很深,处理不当,会溃烂。”她语气平淡,却带着医者的专业判断。她用陶罐里的清水(似乎加了点盐,有轻微的刺痛感)仔细为我清洗伤口,然后敷上一种墨绿色的、散发着清凉气味的药膏,最后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整个过程熟练而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那药膏敷上去,原本火辣辣疼痛的伤口顿时传来一阵舒适的清凉感。
“多谢姑娘……”我由衷地道谢,心中却更加惊疑。她的手法,绝非普通山野郎中之女所能有,那药膏的配方也颇为精妙。
“举手之劳。”她淡淡应了一句,收拾好东西,便不再看我,转身去帮老妇人准备那少得可怜的晚饭。
我心中念头急转。这个白榆,绝不简单。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气质,沉静、疏离,却又带着一种内在的坚韧和……隐隐的知识分子气息。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显得格格不入。
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黍米粥,外加一小碟咸菜。老丈和老妇人显然把我当成了真正的落难者,虽然自家艰难,还是分给了我一份。白榆吃得很少,几乎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便将大部分粥推给了爷爷奶奶。
饭后,我借着帮忙收拾的间隙,试图与白榆搭话,旁敲侧击地询问草药的事情。
“姑娘认得这么多草药,真是厉害。不知……附近山里,可能采到治疗长期虚弱亏损和陈年腿伤的药材?”
白榆抬眸看了我一眼,那清澈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这样的药,岭中虽有,却不易得,且需对症下药,并非简单采来便有用。”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你们……不止一个人吧?而且,在山里待了不短的时间。”
我的心猛地一紧!她竟然一眼就看出了这么多!
我强作镇定,笑了笑:“姑娘说笑了,就我一人迷路……”
“你手掌的伤,是反复摩擦撕裂所致,像是长期攀爬或使用粗糙工具。你的气息虽虚,底子却不似长期饥饿之人。你询问的药材,也非寻常山民所需。”白榆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逻辑分明,“近日岭外狄兵巡逻频繁,似乎在搜捕什么……阁下何必隐瞒?”
屋内空气瞬间凝固了。老丈和老妇人脸上也露出惊恐之色,下意识地离我远了些。
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这个女子,观察力竟如此敏锐,心思如此缜密!她到底是谁?
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度。我知道,再隐瞒下去毫无意义,反而可能激化矛盾。
深吸一口气,我压低了声音,坦然承认:“姑娘慧眼。在下确实并非一人,也与山中同伴皆是为避兵祸,无奈藏身于此。今日冒昧前来,实因同伴伤病交加,缺医少药,已至危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望姑娘……能施以援手。”
我站起身,对着她和两位老人,深深一揖:“所需药材,我等愿以任何方式偿还!只求姑娘……”
白榆沉默地看着我,良久,才缓缓开口:“医者仁心,见死岂能不救。只是……”她目光扫过惊恐的爷爷奶奶,叹了口气,“此地亦非安全之所,狄兵虽不常来,却也并非绝迹。药材我可以给你一些,但如何带走,能否救活你的同伴,要看你们的造化。”
她转身走进里屋,片刻后,拿出一个小而沉的粗布包袱,里面是几种已经炮制好的药材,还有一小包珍贵的盐巴。
“这些,应该能暂解燃眉之急。用法我可写给你。”她又拿出一个小小的竹筒,“这里面是伤膏,比你之前用的好些。”
我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袱,心中百感交集,再次深深行礼:“大恩不言谢!姑娘今日之恩,在下铭记于心!不知……该如何酬谢?”我拿出赵五那枚铜钱,显得如此可笑而微不足道。
白榆摇了摇头,眼神掠过一丝极淡的苦涩:“乱世之中,互相扶持罢了。不必言谢。快走吧,趁天色未全黑,还能赶段路。记住,从未见过我,也从未来过野羊沟。”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以及一种深藏的、不愿与外界过多牵扯的疏离。
我不再多言,将那份感激深埋心底,再次拱手,转身快步离开了这个神秘而危险的村落。
直到走出很远,回头再也望不见野羊沟的炊烟,我才靠在一棵大树后,剧烈地喘息起来,心脏仍在狂跳。
白榆……她究竟是谁?为何会隐居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沟?她那身不俗的医术和冷静得体的谈吐,绝非寻常乡野女子。
还有她最后那句“乱世之中,互相扶持”,似乎意有所指。
然而,此刻我已无暇深思。怀中的药材和盐巴如同火炭般滚烫,我必须尽快赶回黑风岭!
归途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和获得的物资,似乎不再那么漫长难熬。但我依旧不敢有丝毫大意,绕了更远的路,尽可能消除自己的踪迹。
三天后,当我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终于看到那处隐蔽的木屋时,喉咙一阵发紧。
“赵大哥!壮子哥!我回来了!”
木屋门被猛地推开,赵五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冲了出来,看到我完好归来,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随即又看到我怀中鼓鼓的包袱,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李壮也挣扎着爬起身,眼中充满了希冀。
我将包袱放在地上,打开,露出里面的药材和盐巴。
“弄到了……是一位……好心姑娘给的……”我简单说明了情况,略去了白榆那惊人的洞察力和我的猜测。
赵五看着那些珍贵的物资,尤其是那包盐巴,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竟然有些发红,他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按照白榆写的用法,我立刻为李壮和赵五煎药、敷药。那效果立竿见影。李壮的低烧很快退了下去,咳嗽减轻,脸色也红润了些。赵五的腿痛也大为缓解。
希望的曙光,再次照亮了这间破败的木屋。
然而,喜悦之余,白榆那双清澈而沉静的眼睛,却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她就像投入这潭死水中的一颗石子,虽然悄然无声,却让我清晰地感觉到,在这片看似被北狄铁蹄彻底踩碎的土地上,依旧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如同地火般运行的力量。
而我和赵五、李壮,不再是完全孤独的挣扎者。
我们,或许只是其中一股微弱,却正在努力汇聚的溪流。
夜深人静,我拿出地图,在“野羊沟”的位置,轻轻画下了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白色榆叶标记。
这个人情,我记下了。这条线,或许将来有一天,会变得至关重要。
活下去。
光复大夏。
这条路,似乎因为这次意外的出行,隐隐变得宽阔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