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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同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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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公主府静心苑的书房,俨然成了一个微型的军事指挥所与情报中枢。
巨大的西陲舆图被永久悬挂于东墙,其上早已布满了密密麻麻、颜色各异的符号与蝇头小楷的注释。
沈清弦几乎昼夜不息。
她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书之间,研读着所有能获取到的西陲军报、地理志乃至商旅笔记。
她试图从字里行间、真伪难辨的信息碎片中,拼凑出最接近真实的局势图景。
她的眉头时常紧锁成川,指腹无意识地在舆图粗糙的纸质纹理上反复摩挲。
好似能触及那万里之外的戈壁风沙,推演着各种可能的攻防进退。
烛光映着她专注而略显消瘦的侧脸,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萧华棠则动用了身为长公主的全部能量与手腕。
她不再仅限于宫廷宴饮的交际圈,而是频繁低调地召见那些曾在西陲任职、或与西域商队往来密切的宗室子弟、退役老将。
甚至是一些背景清白、消息灵通的巨贾。
精致的茶点不过是幌子,她仪态万方,言笑晏晏间,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西北西陲各部落的微妙动向。
包括但不限于物资流通的异常情况、乃至朝中各部官员对西陲事务讳莫如深的态度,与背后的势力牵扯。
侍女春茗捧着新沏的君山银针,轻手轻脚地送入书房时,正见长公主殿下敛去了在人前惯有的雍容笑意,神色沉静地走向书案。
沈清弦将军正对着舆图上某处关隘凝神沉思,连有人进来都未曾察觉。
萧华棠将一杯温热的参茶轻轻放在沈清弦肘边,并未惊醒她的沉思,自己则顺势倚靠在宽大的书案边缘,距离沈清弦不过咫尺。
“清弦,”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关切。
“据一位刚从西域回来的商队首领所言,西羌最大的扎格部落,最近确实在大量收购铁器和药材,价格高出市价三成,且行事颇为隐秘。”
她微微倾身,指尖虚点在沈清弦面前舆图的某个位置上,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随之萦绕:
“而且,他们似乎与更西边的月氏人往来甚密,商队曾目睹双方高层在边境会面。”
她的衣袖边缘,几乎要拂过沈清弦执着朱笔的手背。
沈清弦的目光倏然一凝,从沉思中抽离,锐利的视线投向萧华棠所指的月氏国位置。
“月氏人骁勇善战,控弦之士众多,若果真与西羌勾结,确是心腹大患!”
她的语气冰冷:“兵部的文书却只反复提及部落间的零星摩擦,对此等关键动向,竟无一字提及!”
不满与警惕在她眼中交织。
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揉刺痛的眉心。
“户部那边,我也让人留意了。”萧华棠的目光扫过她疲惫的眉眼,继续说道,只是声音更轻缓了些。
“通往西陲的几条主要官道,近来修缮款项拨付异常迟缓,几个战略位置的大粮仓储备核查,也被各种理由一拖再拖。
迹象表明,像是有人故意在后方拖延掣肘。”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抬起手,温热的指尖轻轻按上沈清弦紧蹙的太阳穴,缓缓揉按起来。
沈清弦的身体先是本能地微微一僵,感受到那恰到好处的力道,和指尖传来的暖意,紧绷的弦瞬间松弛下来。
她闭上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卸下肩上的千斤重担。
任由那温柔的力量,驱散如影随形的疲惫,和朝堂倾轧带来的无力感。
“别太逼自己了。”萧华棠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事情总要一件件做,身子熬垮了,什么都是空谈。”
她指下的动作越发轻柔。
沈清弦缓缓睁开眼,眼底的冰霜被暖意融化。
她没有言语,却抬手覆上萧华棠正在按摩的手,将其轻轻拉下,握在手心,拉到唇边极其珍重地落下轻轻一吻。
干燥的唇瓣擦过微凉的指节,留下灼热的触感。
“若无你在,”她抬眸,深深望进萧华棠瞬间盈满水光的眼底,声音低沉而诚挚,“我独自面对这漫天迷雾,如同盲人摸象,寸步难行,更遑论破局。”
这句罕见的情话,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信任,直击萧华棠心底最柔软之处。
她脸颊飞起薄红,心中的甜意却如涟漪般层层荡开。
她索性微微俯身,从背后环抱住沈清弦的腰,下巴轻轻搁在她单薄的肩上,目光与她一同投向那幅令人忧心的巨大舆图。
“那便让我一直做你的眼睛,你的后盾。”
她的呼吸温热地拂过沈清弦的颈侧。
两人正沉浸在这片刻的温情与无声的默契中,低低交换着彼此的忧虑,外间传来贴身侍女碧荷清晰而克制的通报声:
“殿下,驸马,林楚楚小姐求见。”
几乎是话音刚落,书房的门便被一把推开。
林楚楚依旧是那副风风火火、不拘小节的做派,一身利落的骑装风尘仆仆。
她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目光掠过满墙的密集标注和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再看到沈清弦与萧华棠此刻颇为亲近的姿态。
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了然于胸地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哟,看这阵仗,府里这是要开拔打仗了?”
她与沈清弦相识于多年,默契极佳,眼前景象瞬间便让她窥见端倪。
萧华棠已不着痕迹地直起身,恢复了长公主的雍容仪态。
沈清弦则神色如常,对林楚楚这敏锐的洞察力毫不意外,简单扼要地将西陲的紧张局势与皇帝对此的关注告知于她。
林楚楚抱着手臂,听完后眉头也拧了起来:
“西羌那帮蛮子,确实蹦跶得不太安分。
我爹旧部里有个校尉,年前刚调去陇西大营,前几日托人捎了封信来。
他还跟我抱怨,说最近在边境巡逻时,与西羌斥候遭遇的次数明显多了。
对方鬼鬼祟祟,试探的意味浓得很,火药味隔着老远都闻得到。”
她带来的这份来自一线军士的直观感受,恰好有力地印证了沈清弦对兵部文书滞后与隐瞒的判断。
“看来,边境的局势远比兵部呈报朝廷的文书所描述的要紧张得多。”
沈清弦的声音沉了下去,目光再次锁死舆图。
林楚楚走到舆图前,收敛了玩笑之色,眼神变得锐利。
她伸出食指,精准地点在图上几处险要关隘:
“这几处,确实是易守难攻的天险。
但清弦你看,若敌人够狡猾,不走正面,而是利用地形从侧翼或者后方迂回包抄。
一旦被他们绕过,封锁隘口,咱们前出的部队就成了瓮中之鳖,后果不堪设想。
当务之急,是要加派最精干的斥候,把侦察范围给我扩大一倍,把那些犄角旮旯都给摸透了!”
她虽为女子,但自幼在军中长大,浸淫于行伍,眼光毒辣老到,提出的建议直指要害,极具实战价值。
三个身份迥异的女子,在这烛火摇曳的书房之内,围绕着万里之外可能燃起的烽烟,严谨而高效地讨论着。
气氛肃穆而凝重,却也透着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气。
萧华棠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落在沈清弦身上。
看着她与林楚楚专注地讨论着军情,指尖在舆图上指点江山,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又看向侃侃而谈、英姿飒爽的林楚楚,心中忽然涌起暖流与自豪。
她们的身份如此特殊,承受着世俗的诸多束缚,却因命运的安排和各自心中的道义,此刻为了守护同一片疆土,为了平息即将到来的风暴,而并肩站在一起,贡献着不可或缺的力量。
这世间对女子的枷锁何其沉重,但她们,正用自己的方式,在历史的缝隙中,撬动着重大的杠杆。
热烈的讨论暂告一段落,林楚楚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用力拍了拍沈清弦的肩膀,眼神是纯粹的信任与支持: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别跟我客气。
我在西边也认得几个脑袋别裤腰带上讨生活的家伙,打听消息那是一等一的快准狠,路子贼野!”
她爽朗一笑,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萧华棠,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调侃:“走了,不打扰你们……嗯,商议‘要事’了。”
说完,她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送走林楚楚,书房内重归宁静。
夜色已深,烛台上的火光跳跃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书卷舆图上晃动。
萧华棠走到依旧伫立在舆图前的沈清弦身边,看着她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背脊,心中泛起密密匝匝的心疼。
“夜深了,清弦,”她声音放得极柔,如同夜风拂过纱帘,“歇息吧,这些事,明日再议不迟。”
沈清弦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般,依旧停留在那错综复杂的西北山川河流线上。
“我再推演一下可能的兵力部署和补给线路。”她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却又无比执着,“棠棠,你先去安寝,不必等我。”
萧华棠没有离开,也没有再多劝。
她只是默默地拿起尚有温度的茶壶,为沈清弦面前微凉的茶杯续上滚烫的热茶。
接着,她又转身取来一条柔软的薄绒毯,仔细地披在沈清弦的肩上,指尖拢了拢毯边,确认它能抵御深夜的寒气。
做完这些,她便安静地走到一旁的软榻坐下,随手拿起一本闲书,却并未翻开,只是将其置于膝上。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目光温柔地笼罩着灯下那抹专注的身影。
她深知自己在具体的排兵布阵、沙场征战之道上,无法像林楚楚那样给出直接的助力。
但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沈清弦,无论这夜色多深,无论前方的路多么艰难凶险,无论要熬到几更天,我都在这里,与你同在。
这无声的守护与陪伴,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烛光摇曳,室内一片静谧。
一人伏案疾书,朱笔在舆图边缘的空白处落下细密的注解,凝神思索,眉头时舒时紧。
一人倚靠在软榻上,姿态看似闲适,目光却始终追随着灯光下的爱人,带着无言的深情与支撑。
窗外,秋风愈加凄紧,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仿佛在预示着这个危机四伏的多事之秋,远未走到尽头。
沈清弦偶尔从繁重如山的军务思绪中短暂抬头,目光所及,便是灯下那张恬静美丽的容颜。
心中那片因诡谲局势、朝堂掣肘而焦灼翻腾的荒原,便如同被甘霖悄然滋润,悄然生出一片令人心安、生机盎然的绿洲。
一股深沉而炽热的情感,在胸臆间涌动。
她放下朱笔,指尖沾了点未干的墨汁,在那幅承载着家国重任的庞大舆图的右下角,一个不引人注目却又无比珍重的空白处,极快地勾勒下两个小字。
那字迹,与她当日写给萧华棠、藏于花笺之中的字迹,如出一辙——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