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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要继续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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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半,俞海生叹口气摸索手机,随便划拉划拉又放下,小房间跟着亮了一小点又熄灭。
这是来尼泊尔的第八天,本来打算随便取取景打完卡就回国,毕竟他那个朋友后来基本没联系过自己。即使真的要搞账号,相机里的东西也够用了,又不是国家旅游宣传大使。
这里杂乱,不乏有趣,有一种混乱的矛盾感,就像——
况且,六折的服务也该花完了。
其实俞海生对很多事都无所谓,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命运带他到哪里他就在哪里,这是他学会的一种法则。但这不代表他傻,两万卢比,一千三百多rmb,南迦带他玩了四天,从讲解到门票再到吃吃喝喝交通费,一次也没管他要过,问就是都包含在两万里了,这还不算那半颗天珠。
俞海生不懂文玩,但后来在网上查了查,尽管是半颗,依旧物超所值了,准确来说是值太多了。他不想欠别人,尤其不想欠南迦的。
想到这俞海生拿起项链,月光不是很亮,他摸索珠子两侧的绳结,想到那个下午南迦给自己戴上的手,想到他下意识留住南迦的一刻,想到杂货店的那个眼神,想到活女神庙前的不屑,想到那个黄昏和清晨,想到鸽子和烧尸庙。
还有桌上没吃完的药,蓝白鱼的挂件,以及几个小时前的拥抱。
俞海生不抗拒同性恋,也不是天生弯。他和女生谈过恋爱,也被男生追过,都没太大感觉。
高中室友追女朋友时整天整天跑来跑去,后来被家长老师发现,分手痛哭流涕,他明白爱情就是这样分分合合,就是这样牵扯情绪,所以他会适当做出朋友间该有的安慰,也只有安慰。
就像明白也只是明白,明白和真的懂是两码事。
谈恋爱是因为对方小心翼翼追了他很久,态度真诚,不多打扰也不过界。俞海生没有特别喜欢过谁,所以和女孩说抱歉,但女孩只是问你有喜欢的人吗,如果没有,我们试试吧,就这一年,不会耽误你的,毕业就见不到面了。不吵不闹。
他知道做什么,对方大概会开心,什么不能做,会被说直男。他一件一件打上符合标准的勾,周围人都说好羡慕你和你女朋友,俞海生只是礼貌笑笑。
后来女孩提分手,原因是你很好,但你不会爱人,我累了,还是算了。俞海生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尽管他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对她好,很多事可以为她做,除了交出自己的心。
因为他也不知道交心是什么感觉。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怀疑过自己性向。互联网发展快,千禧年后那阵,互联网发展迅速,管/制还没有太严,随便搜搜关键词就一堆网站。他点进去看,没有很被吸引,但也不觉得恶心。
总之俞海生十八岁那一年得到的成人礼就是,要不出家吧。
记忆里同一年里的五月十二日,是那场大地震,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新闻里压抑极了,俞海生看了很多,直到那段新闻播报,女主持人哭了时,他觉得更难受了。
但没几个月就是高考,气氛紧张得很,大家恨不得睡觉都能背题,北方距离四川又实在太远。事实上和距离无关,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哪怕理所应当,也不能强求人一定共情他人,尤其在都有自己的大事时,气氛理应憋回去,为其让步。
女孩是班长,老师安排她组织班会捐款。捐多少记不清了,但他只记得女孩收完一圈马马虎虎解散了,毕竟高三学生的时间很宝贵。
她和自己抱怨,班主任家里有事见不到人,收钱这种事儿总有个别人逃,老师不来他们就也不配合,烦死了。然后又开始讲别的,从阶梯教室到回班级。
俞海生看着她,觉得陌生,又理解。他甚至诡异地想,你看,哪怕会爱人的人也有不会爱人的时候,所以太正常了。
他在这种逻辑下活着,一直到那个拥抱。
南迦抱完他就笑嘻嘻地松开了,没什么特别反应,他说在尼泊尔,很多男性之间都很亲密,这没什么的,反过来安慰他别放在心上。
后来他又搂着俞海生肩膀说,你带我回去吧,我头晕了,好困。南迦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随意,俞海生那一刻也跟着冷静下来,和高三捐款时那个下午有种异曲同工的感觉。
但好像还有什么不一样,他觉得有些闷。
紧接着他想,南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尼泊尔人,地陪,然后呢。然后俞海生发现没有别的名词来定义他。
但如果是形容词的话。
南迦说话有种他自己的风格,不简洁,用词奇怪。他的语气词很多,尾音却收得好听,会一惊一乍地开玩笑,口吻像孩子,但调子散漫,所以整个人很矛盾。他身上叮呤咣啷的,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寺庙香。他头发很卷,但不是小卷,蓬松,扎着辫子像小羊。他——
他的声音还很好听,眼睛很好看。哦对,他右眼角还有道疤。他喜欢笑,不笑的时候很冷,直勾勾盯着别人的时候像狼。
但,
但他很细心,会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别人需要的东西。他情商也很高,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他也很幽默,讲话会逗自己笑……
他还很认真。
不是学习认真的那种认真,怎么讲呢,这种“认真”让俞海生觉得熟悉,又有点孤独。
烧尸庙那一晚,俞海生并没有问下去,但他忘不掉那双眼睛。尽管不明白原因,但他觉得南迦不属于这里。
是一个很怪的人,很矛盾的人。
小旅馆的墙薄得很,隔壁不知道怎么了,这个点突然开始嗯嗯啊啊起来,声音太过投入,俞海生甚至觉得床头在震。他叹口气,看了眼手机,两点五十七。
隔壁情侣越战越勇,俞海生翻了个身彻底睡不着了,索性翻开手机调到备忘录,里面是一些准备在眼睛账号上发的内容。
打开又切走,想了想点到联系人界面,看着那串97开头的数字。
要不,续个费?
俞海生觉得如果他不主动开口问那两万是几天的行程,对方好像也不会主动提,一直拖着也不现实。
怎么都不能拖下去。
于是他点开手机,删删减减编辑信息。
手悬在发送上面久久未动,可能是背景音太过激情,他感觉指尖也跟着心脏跳动。
他按下发送,然后锁屏,然后伴随着隔壁爱情的歌闭眼。
黑暗中屏幕闪烁了一下。
俞海生睁眼,打开手机。
俞海生:请问我们那个行程是多少天的啊?
其实他想问超多少了,还有没有后续。
南迦:~
只回了个波浪号,意义不明。
俞海生学他,发了个问号过去。
不一会儿,手机又震动。
南迦:!
俞海生:??
南迦:!!
这是干嘛呢,俞海生叹口气,又有点想笑,好像玩起了只要他不先停,那边就也不停的游戏。
俞海生稍微坐起来点,靠在床头打字,想了半天,一开始想发你怎么没睡,一格一格删掉又改成如果钱不够了我可以续费,又删掉,打,后续还有什么安排吗,再删掉。
他搁这删删减减呢,房间门突然被敲了三下。
这个点房门响其实很诡异,但隔壁的热情和刚才的游戏减弱了很多。他下床开门,门外是一张打哈欠的脸,打到一半故作惊讶,问俞海生你怎么不看看是谁就开。
因为本能觉得是南迦,他心说。而他看到南迦的一刻,之前那些想法就都没了。
他好像只是想看看他,然后和他聊聊天。
南迦问,不请我进去?俞海生笑了,退后让人进来。
房间是个标间,一张自己睡,盖了一次性床单,另一张单人床放着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袋子,袋子下垫了张一次性枕巾。没有沙发,旅行箱锁起来放在角落,有人生活痕迹的地方都多多少少垫了卫生纸。
南迦站在那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俞海生把另一张床上的袋子拿走,头也不回地说:“这张床我没睡过,虽然没铺一次性床单但是我擦过,很干净的。”
南迦看着他没动。
俞海生奇怪道:“怎么了,过来坐啊?”表情很不解。
南迦看了他一眼,过去坐下,又问他,怎么这个点不睡觉。
刚才收拾床铺的时候稀里哗啦的,这会儿俩人都坐下来安静后,隔壁的背景音就大了。一个人听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此刻两个人听就很怪。
南迦乐了,“你房间还有这种待遇呢,我那边就可冷清了。”
俞海生莫名燥热,轻轻咳嗽了一下,“那个,我们后续还有其他安排吗?我是说,两万应该花完了,要是没有……”
“要是没有,怎么办?”南迦打断他。
俞海生气息一顿,他本来想说要是没有我可以续费,但是听到这句就跟着想,对啊,要是人家真没安排也不能强买强卖。
没开灯,看不太清南迦的表情。
俞海生犹豫开口,“要是没有,可以续费吗?”
南迦没说话,黑暗里好像换了个姿势,俞海生听见床铺吱呀一下。
俞海生等了一会儿,见人没有回的意思,再次开口:“南迦?”
还是没话。
俞海生再次问:“我可以续费吗?”
仍然安静,人好像还翻了个面。
隔壁终于战斗完毕,屋子跟着安静下来,能听到细微的白噪音。
俞海生说,我想续费。说完,他的心脏开始咚咚咚。
另一张床的人又动了一下,转过身朝向他。
床上的人说好啊,我们去奇特旺,还有博卡拉。
然后他坐起来,挪到俞海生旁边,腿靠在侧面。
“你想怎么付钱。”
“呃,现金?”
“嗯,”南迦挑了个音,轻飘飘的,“可以啊。”
但他不动地方。
“……现在给你?”
“嗯,”南迦继续那个调调,“可以啊。”
俞海生床右侧是靠墙的,左侧是狭窄过道,被南迦堵着。
俞海生说:“要不,你让一下。”
南迦没动地方,弯下腰离得更近了。他的手伸向俞海生的脸,俞海生下意识要闭眼。
“确实没度数啊,”南迦笑了,“近视的人眼神发散。”
南迦手撩起他的刘海,仔细观察那双眼睛,“刚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是装饰,但你不戴眼镜也好看,所以为什么戴?”
南迦离得很近很近,俞海生后面没路了,他回答道:“就习惯了。”
“习惯了?那你看我,眼神别躲。”
俞海生看过去,长时间处于黑夜,月光就又够亮了。
那是一双不带笑意的眼,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和人对视时,如果有一方躲闪,那气氛会僵持,但如果都直视彼此,不带有目的性地注视彼此,就会变成一种很深很深的链接。
就像此时此刻。
光线没有足到能看清瞳孔里的倒影,所以只是认真地看着对方本身,并不试图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
他们就是,也只是认真地看着对方。南迦的眼睛形状没有变成桃花瓣,因为他没在刻意笑,眼尾没上挑,因为不是暧昧。在这样的目光里,俞海生自然而然会觉得对视和吻一样亲密,比吻多了一些纯,但也许是吻天生就该是不带情yu的,最原始的真诚。
但凡有一方觉得矫揉造作,气氛一下子就会变得或轻蔑,或暧昧,或调侃,或鄙夷,或等等等等。
可是他们都并没有,因为他们都是被认真对待的。
一种极为强烈的什么冲动,有些熟悉有些陌生。
——他好喜欢此时此刻。
上次有这么强烈的情绪是什么时候来着,记不清了。父母教会他没有很喜欢也可以结婚,事情没有很擅长也可以做。所以俞海生的人生清单里没有那么多“一定……才”的句式。
他小时候有一阵很喜欢抱着东西睡觉,那只毛绒大熊后来开线了,其实补补就能继续用。但一天下午回来他发现被扔掉了,他想去捡回来,妈妈说一定要抱着熊才能好好睡觉吗,语气甚至很温和,不是批评。俞海生就说一定要它才行。妈妈笑着说,男孩子长大了,不用抱着玩偶也能好好的。
他的父母并不严厉,也不打骂自己,他们只是擅长在“一定……才”的句式后面加上一个“吗”,佐以关心的语气。很多坚持就像多米诺骨牌,随着这个温柔的“吗”哗啦啦倒下,然后结果也并不糟糕,甚至倒下的牌组成的图案也很完美。
俞海生听到“咔哒”一声,这个房间里有挂钟吗,也不记得了。但他此时此刻无比强烈地清楚,那部分属于他的停滞的时间,那部分停滞在很久远以前的时间开始缓缓向前了,不是幻听。
那几个瞬间活过来了,像河流一样向前。
然后他听见南迦说,我好喜欢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漂亮,我都快被你吸进去啦,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