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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她的日记本 ...

  •   沈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病房的。

      意识是涣散的,脚步是虚浮的。他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空壳,在医院的走廊里漫无目的地移动。消毒水的气味变得前所未有的浓烈,几乎让他作呕。周围穿着病号服的人,护士推着的医疗车,墙上张贴的指示牌……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旋转,构成一幅荒诞而令人窒息的地狱图景。

      去世了。

      那三个字,不是响在耳边,而是烙在了他的灵魂上,滋滋作响,散发着血肉焦糊的气味。

      他走到了住院部大楼外。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初冬的寒意,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身体内部燃烧着一把业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站在雨里,茫然四顾。世界依旧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没有人知道,就在这栋冰冷的建筑里,他刚刚失去了什么。不,不是刚刚。他在十年前就已经失去了,只是到今天,才收到这份迟来的、血淋淋的死亡通知书。

      他掏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打湿,模糊一片。他机械地解锁,找到李强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被立刻接起的。

      “喂,沈倦?你……”李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死了。”沈倦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为什么不告诉我?”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良久,李强才艰涩地开口:“我……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怕你……怕你受不了。你妈妈那边也刚稳定,我……”

      “地址。”沈倦再次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她家地址。或者……她现在在哪?”

      李强报了一个地址,是江应怜母亲在省城的住处,然后又补充道:“我听她一个远房亲戚说,追悼会……是昨天下午办的,很低调。骨灰……好像已经带回老家安葬了。”

      追悼会。昨天下午。

      在他守着母亲,以为一切还有转圜余地的时候,她已经在众人的告别中,化为了灰烬。

      他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不,是连告别的资格,都没有。

      他挂了电话,没有说再见。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滑过眼角,冰凉的,不是泪。他的眼泪仿佛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就干涸了,只剩下一片灼热的、寸草不生的荒芜。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地址。司机看着他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样子,欲言又止。

      车子在城市中穿行。窗外的霓虹在雨水中晕开,光怪陆离,像一场虚假的繁华。沈倦靠在车窗上,玻璃冰凉的触感传来,他却只觉得置身熔炉。

      他想起那本字典,那些密密麻麻的“江应怜”。
      想起那封他只写了一半的信。
      想起音乐盒走调的旋律。
      想起她坐在窗边,看着那场雪的、孤独的侧影。

      每一个画面,都变成了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捅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他以为十年的分离,早已将那份感情沉淀、淡化。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有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与生命本身缠绕在一起。失去她,不是失去一段回忆,而是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半的灵魂。

      车子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下。他付了钱,下车,按照李强给的楼号单元号,找到了那扇门。

      他站在门前,雨水从他身上滴落,在脚边形成一小滩水渍。他抬起手,想要敲门,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他该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
      十年前弃她而去的恋人?
      还是十年后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赶上的……陌生人?

      最终,他还是敲了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有些迟缓。门开了,站在门后的,是江应怜的母亲。不过几年未见,她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大半,眼窝深陷,脸上带着一种被巨大悲伤冲刷后的、麻木的平静。

      她看着门外的沈倦,愣了几秒钟,似乎花了些时间才辨认出他是谁。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

      “……阿姨。”沈倦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碎裂。

      江母看着他湿透的样子,侧了侧身,“进来吧。”

      房子不大,陈设简单,带着一种老人独居的清冷。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一张江应怜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看起来更年轻些,大约是大学时代拍的,带着一丝浅浅的、安静的微笑。那是沈倦从未见过的,一种接近于释然和安宁的笑容。

      照片前面,放着一些水果和糕点。

      沈倦的目光,胶着在那张照片上,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心脏一阵剧烈的抽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她……走的时候,痛苦吗?”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道。

      江母摇了摇头,走到桌边,轻轻擦拭着照片的边框,动作缓慢而轻柔。“医生说,最后是器官衰竭,算是……平静吧。”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她一直很安静,到最后……都很安静。”

      一直很安静。

      是啊,她一直都是安静的。安静的暗恋,安静的承受,安静的离开。连死亡,都进行得如此悄无声息。

      江母转过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眼熟的深蓝色硬纸盒,递给他。

      “这是她住院时,一直放在床头的东西。后来……整理遗物时,我看到了这个。”江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里面有一封信,是给你的。还有一本……日记。”

      沈倦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盒子。它比想象中更沉,仿佛承载了一个人一生的重量。

      “她临走前,有说过什么吗?”他抱着最后的希望,哑声问。

      江母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她什么都没说。”沉默了一下,她又轻轻补充道,像是自言自语,“这孩子……一辈子,话太少了。”

      一辈子。话太少了。

      六个字,像六把锤子,将沈倦最后一点支撑也敲得粉碎。

      他抱着盒子,对着江母,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母看着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回应,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沈倦直起身,抱着那个冰冷的盒子,像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又像抱着一块沉重的墓碑,转身,踉跄着离开了这个充满了她最后气息的地方。

      他没有回酒店,而是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才在一个街心公园的凉亭里坐下。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亭子的顶棚,声音单调而压抑。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打开了那个深蓝色的盒子。

      最上面,是那封他熟悉的、泛黄的信封。他抽出信纸,展开。

      那行「如果我当时能勇敢一点……」和下面被泪水晕开、几乎无法辨认的后半句,再次映入眼帘。这一次,他看得无比清晰,每一个模糊的笔画,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放在一边,拿起了盒子里的另一样东西——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封面是素色布面的笔记本。

      他认得这个本子。是她当年用来写日记的。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本轻薄的日记。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勉强稳定住情绪,翻开了第一页。

      娟秀而熟悉的字迹,记录着那些他从未知晓的、属于她的兵荒马乱。

      「X月X日,晴。今天开学,看到了一个叫沈倦的男生。他像太阳。」
      「X月X日,雨。他撑伞送我回家。我偷偷掐了自己,不是梦。」
      「X月X日,阴。他在球场上好耀眼。我只敢躲在人群后面看。」
      「X月X日,晴。他又对我笑了。可我总觉得,我不配。」
      「X月X日,雨。我们分手了。他说‘好’。心好像不会跳了。」

      一页页,一天天。她的暗恋,她的欣喜,她的自卑,她的痛苦……那些被他忽略的、误解的细节,都在这些平静的文字下,露出了它们原本鲜血淋漓的模样。

      他一直翻到最后。

      日记的最后一页,墨迹看起来比前面的都要新一些,也更深,仿佛倾注了书写者最后的气力。

      上面只有一句话,没有日期:

      「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月光,吹过最温柔的风,也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
      「只是,我们终究,」
      「未见沧海。」

      未见沧海。

      沈倦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这四个字上。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她从未真正踏入过他的世界,那片她向往的、浩瀚的“沧海”。
      她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地理的距离,更是性格的鸿沟与命运的捉弄。
      她知道她的爱,像一条淡水鱼,永远无法在咸涩的海水中存活。

      所以她选择沉默,选择退缩,选择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独自书写这场无望的爱恋,然后,独自凋零。

      她从未责怪过他。直到生命的尽头,她记录下的,依旧是那“最美的月光”和“最温柔的风”。

      而他,给了她什么?

      除了那句迟来的、未能寄出的忏悔,除了这十年漫长的、实质性的缺席,他一无所有。

      “嗬……”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沈倦死死扼住的喉咙。他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紧紧攥着那本日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水泥台面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在空旷的雨夜凉亭里,低低地回荡。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失去了她。
      永远地失去了。

      不是死于疾病,不是死于意外。
      是死于他们共同的怯懦,死于那场始于青春、贯穿了整整十年的,盛大而沉默的错过。

      雨,还在不停地下。
      仿佛要冲刷干净这世间所有的遗憾与悲伤。
      却唯独,洗不净他心上,那道名为“江应怜”的、永恒的烙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她的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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