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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晴光与裂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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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清视角】
雨是在后半夜停的。
清晨推窗时,风先撞进怀里,清冽得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雪水,裹着泥土被泡透后翻上来的腥甜
不是那种冲鼻的土味,是闷了好几天雨,终于晒透的、软乎乎的香。
连日的阴云被刮得没影,天是透亮的蓝,蓝得能映出窗棂的木纹,阳光泼下来时还带着点凉,落在手背上,是刚好能暖到骨头缝里的温度。
砚清倚着窗框站了会儿,低头看楼下的街。
湿漉漉的柏油路像铺了层碎金子,积水洼里漂着几片梧桐叶,晃一下,就把天上的云影搅成了软乎乎的团。
书房桌案上,那方青玉镇纸还压着没写完的信笺,晨光斜斜切过窗棂,落在玉上时,里头几缕棉絮似的杂质倒显清楚了
以前只觉得是瑕疵,这会儿倒看着温温的,像藏了点没说出口的话。
他该习惯这种晴好的。
三百年里,连雷雨天都能坐下来磨墨,何况是这么个透亮的日子。
可今天的太阳太亮了,亮得他心里空落落的,像院角那棵老梧桐,突然没了雨声遮着,叶子晃得人耳朵发慌。
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框上蹭了蹭,老木头的纹路硌着指腹,糙得有点痒。
他想起昨天林序的样子
湿得往下滴水的肩头,递伞时指尖碰着他手背的温度,还有跑进雨里时,后脑勺那撮不服帖的头发晃来晃去的样子。
那股子年轻的、不管不顾的劲儿,比这太阳还热,竟能戳破他裹了几百年的静。
下午去咖啡馆时,比平时早了一刻钟。
阳光把玻璃窗晒得发烫,靠窗的位置暖烘烘的,他没往惯常坐的阴影角落走
脚像有自己的主意,径直停在了林序常坐的那个位置,靠窗第二个,后背刚贴上椅背,就被阳光烘得一暖,是种陌生的、却不讨厌的热。
墙上的挂钟刚敲过两点,门口的风铃就“叮铃”响了。
林序推门进来时,风跟着卷了点阳光进来。
还是那件洗得发蓝的衬衫,今天倒干爽,领口挺括,还带着点晒过太阳的肥皂味。
他额角有点汗,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星星,一看见砚清就笑:“砚先生!”
脚步迈得有点急,帆布包在胳膊上晃了晃,他在对面坐下,把包往旁边空位一放,手撑着桌沿探头:“您看外面!梧桐叶都洗干净了,绿得晃眼,刚才我过来时,还有鸟在树上跳呢!”
砚清“嗯”了声,目光落他脸上。
今天的林序有点不一样
不是穿得干净了,是那股子小心翼翼的劲儿没了,说话时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亲近得理所当然。
“我昨天回去就改了报告”林序的手刚碰到服务员送的冰美式,就缩了下
杯壁的水珠沾在指腹上,凉得他笑了笑,才捧着杯子说,“导师看了,说永寿王府那拓片的断代特别准,还问我跟谁请教的”
他抬眼时,嘴角翘着点狡黠的弧度,声音压得低了点,像怕别人听见:“我说啊,是位不愿透名字的老先生”
砚清端水杯的手顿了顿,杯沿碰着唇瓣时,凉意顺着舌尖往上爬
“老先生”
这称呼听着竟有点软,像小时候巷口卖糖人的老师傅,被小孩围着叫“爷爷”时的样子,带着林序特有的、没遮没拦的热乎气。
“实事求是就好”他把水杯放回去,指尖蹭到杯底的水渍。
“那可不行,”林序摇头,眼睛亮闪闪的,带着点固执的认真,“您不喜欢人多热闹,我知道的。”
这话太自然了,像他们认识了好久,他的喜好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砚清看着他
阳光落在他微卷的发梢上,跳着点细碎的光,眼睛里映着窗外的天,亮堂堂的,全是没藏住的维护。
心口那道被桂花糕、被青玉镇纸敲开的缝,竟被这热乎气又撑大了点,有什么温温的东西,正慢慢往里面渗。
“其实……”林序忽然把杯子放桌上,身体往前倾了点,声音压得更低了,像要分享什么要紧的秘密,“我昨天在地摊上,还捡着个东西”
他伸手去翻帆布包的侧袋,指尖勾着块干净的白手帕,小心翼翼地展开时,帕子上还沾着点细绒。
里面躺着枚铜钱,不是常见的清钱,更古旧些,“开元通宝”四个字的边儿磨圆了,边缘裹着层温润的绿锈,看着就有年头。
“摊主说是唐朝的钱,我看着喜欢,就买了”他手掌摊开,往砚清面前递了递,指腹还蹭着铜钱的锈,“您看 这是真的不?”
砚清的目光落在铜钱上。
是真的。
不仅是真的,那锈色是“熟坑”的,绿得润,没半点火气,磨损的痕迹也对
是晚唐江淮一带的铸币,当年他在苏州的一座晚唐墓里,见过一整串这样的钱,串钱的麻绳都烂成灰了,铜钱还温着。
那是……太久远的事了,久到他都快忘了墓里的潮气是什么味。
他没去接,只看着林序的掌心
年轻人的掌纹清晰,生命线又长又粗,托着那枚走了千多年的铜钱,竟有种奇奇怪怪的和谐。像春天的芽,突然顶开了埋了千年的土。
“是真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低了点,“晚唐的,江淮那边铸的”
林序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嘴微张着,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晚唐?江淮?”他低头看了眼掌心的铜钱,又飞快抬头看砚清,眼神里全是惊叹,“您连这个都能看出来?也太厉害了吧!”
那惊叹没半点假,亮晶晶的,带着点近乎崇拜的热,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最软的地方。
砚清忽然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忙把目光移到窗外
街上的光斑晃得人眼晕,刚才没注意,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是首软乎乎的钢琴曲,混着咖啡的苦香,暖得人有点慌。
“见得多了,就认得了”他说。
林序倒没在意他的回避,小心地把铜钱包回手帕里,塞进帆布包的侧袋,拉好拉链。
然后他就安静下来,没再说话,只学着砚清的样子,扭头往窗外看。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带子,眼神跟着街上的光斑飘,偶尔有风吹过,他额前的碎发晃一下,又落回去。
阳光晒在身上,暖得有点发烫,空气里飘着美式的苦香,混着林序身上的肥皂味,裹得人骨头都软了点。
没追问,没探究,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连呼吸声都能听清
林序的呼吸轻快点,带着年轻人的活气,他的慢些,沉在胸腔里,两个人的呼吸混在一块儿,竟有点像院里的老梧桐和新栽的月季,各有各的节奏,却又透着股和谐。
过了好一会儿,林序才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吹破了什么:“砚先生,有时候我觉得,您就像这些老物件似的”
砚清的心跳漏了半拍,没回头。
“看着安安静静的,好像离我们老远”
林序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梦呓似的认真,
“可一摸,又是温的,好像藏了好多好多故事
是我们不知道的,老早老早以前的故事”
这话像片羽毛,轻轻扫过心口那道越来越宽的缝。
有光,正顺着那缝,慢慢往里面钻。
阳光往西边移了点,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深色的地板上交叠在一起,像两棵靠得近的树,枝桠缠在了一块儿。
砚清闭上眼,后背被阳光烘得发烫,身边林序的气息很清晰
热乎的,带着活气的,是他三百年里没碰过的温度。
这雨后的晴光啊,实在太盛了。
盛到他觉得,那道缝里透进来的光,或许……再也关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