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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他很漂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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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学校的条件不必多说,一床被子总是有的,不用担心这个。”紫烟没听出什么不对劲,但也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她思索了片刻,还是安慰道:“唉,你惦念着他,有勇气答应并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就已经很不错了,阿雪,别总反思自己。”
“没有,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些事情罢了…”堂前雪低着头。
“我觉得过好当下就好了,别去想太多,你现在很好,那个孩子也很好,时不时你们还会书信来往,他这个年纪了,也不需要你再多做些什么了,多大了都…”紫烟忍不住嘀咕。
“倒也是。”他点点头,似乎觉得很有道理。
门外响起清脆的车铃声,来人快速地说了一个字,然后又飞快地离开。
“你看,这才说着呢,信就来了。”紫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堂前雪的神色却仍是不喜,起伏波澜不大。
依稀能够听见方富有罕见地敞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着自己谱出的戏曲,小果子配合地打着快板,剩余几人听着曲儿,闹作一团。
他越过正堂哄闹的人群,也穿过堂前的鹅毛大雪,伸出手将信箱里一封包装完好的信掏出,指尖微红。
雪扑簌簌地落到信上,缓缓洇出水渍。
他并没有将信带到书房再拆开,而是直接立在木质信箱前,将信拆开。
在看到信上内容时,他叹息着一笑。
不出所料,依旧还是一样的内容。
“安好。”
— —迟深。
既是在交代自己的现状,也是在嘱关心咐自己的状况。
可是每一次这一年里大大小小来的几次信,内容无一例外都是这两个字,再加一个简单的署名。
很难不让人怀疑。
迟深…是不是对自己心有怨恨?或者说是在那个学校里,遭受到了许多不好的事情,又只能隐瞒自己——自己曾无数次回过长篇大论的信件回去,有不少都是在嘱咐他有委屈要说,有事情也要说。
可信里的内容却从来没有充盈过。
他每次都不敢细想,但心里于他的亏欠一点一点慢慢加深,甚至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自己要出国的计划。
“天冷,棉袄褂子该穿上了。”王桁从身后冒出来,将一件大衣披到堂前雪的身上。
“好…”
“你看看你,手都抖成什么样了…”王桁把汤婆子递上去,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手上的信封。
“那小子来信了吗?”
堂前雪点点头:“是来信了。”
“嗯…”王桁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这个潜在的危险人物被他的父亲亲手送进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环境,就像是一只即将成型的张牙舞爪的恶狼,忽然被塞进了一个没有窗户,没有光,处处都是限制的牢笼,一个老式学院…
想来他在英国过惯了那人上之人的日子,现在大抵不会好过。
真是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也难为自己当时竟然因为他害怕到连夜回到国内。
迟睿想做什么或者说这个令人感到恐惧的孩子到底想做什么…他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之中,为的就是给自己和堂前雪的未来铺好路,父亲将全力支持自己。
“他现在应该挺好的,别多担心什么了,既然他父亲给他安排进去了,那就自有她的意思,你走好自己的路就好。”王桁拢了拢堂前雪肩上的衣服:“ Eric等一下要过来,让班主备些酒菜吧。”
“嗯。”
是啊,现在他应该挺好的,有迟瑞的身份在,几乎无人敢拿他怎么样,更何况待在学校里,他也懂事,也聪明,不会主动去惹事,自己只要好好地进行一些日常问候就好了,或许这样就够了。
应该够了吧…
这些想法几乎煎熬了自己许久,以至于自己每一次冲到信箱前,都是跌跌撞撞的那副模样,满怀惊喜,却失魂落魄。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灵魂,甚至是内心,都在一点一点的因为这些累积起来的亏欠慢慢消磨,慢慢地被影响。
可是实在不行,他一定要离开的。
去年那孩子是年底过来的,年一过十六,今年年一过就已经十七了。
王桁已经转身入了堂内,他也拢了拢肩上的衣服,深吸一口气。
想到以后能够拥有正常的生活,能够躲避那些流言蜚语,能够撇清所有的一切的一切,拥有自由随性的日子,那一切都值了,一切都值当。
他想,也许自己是个自私的人吧。
随便了。
他也迈步走进堂内。
“哎哟,有贵客要来啊?那很好!”方富有停了嗓,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那以后可得拉拉资金,让这个什么埃什么克,多多救济我们戏院!”
王桁叹着气笑:“班主你真是…”
方富有坐在椅子上摆手招呼着:“叫后厨几个伙计,今天整多几个硬菜,今儿除夕来贵客,叫他们去百盛饭店排队买几盒点心回来!”他从厚袄褂子中掏出几个大洋:“你们班主我请客!”
小果子扯起戏腔:“拔毛铁公鸡,不怀好人心~”
“你没得吃了。”方富有眼睛斜觑着他:“最同猪一般贪吃的人也敢和我叫板!”
“嘤嘤嘤!班主大人饶命啊!”
此情此景,实在是一派和睦,堂前雪也笑着。
门口立了道修长的身影,立在院门外,迟迟没有进去,多的那双眼睛,在悄悄观察着一切。
堂前雪也感受得到那双眼睛,他回头,正好撞上那人蓝色的眼瞳。
那人隔着雪,身上披着纯黑的大衣,向他微微一笑,摘下帽子,向他鞠躬,举手投足间都是绅士的气息。
“ Eric!”王桁从身后走来,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王桁。” Eric笑着回应,他的中文很标准。
其实他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英国人,他的祖父是华人,但父母都是英国人。
蓝色的眼瞳,西方骨东方皮,很是独特的一种长相,浅金色的头发压在眉骨上,很是漂亮。
王桁熟络地和他聊着天:“真是一表人才啊!原本想直接约你在百盛饭店见面的,结果你却非要来戏院看看。”
“我离戏院比较近,便直接过来了…”他礼貌回答,目光游移到堂前雪身上。
堂前飘着雪,一派清冷庄重之意。
或许眼前这人就是这样,素衣立在雪中,面上没有像自己想象那一般,着着浓厚的油彩,很是清秀漂亮的面庞。
或许他们吟唱戏曲的人,眼睛都是这样明亮有神,带着浓重的感情,堂前雪的眼睛正是这样。
五官秀致大气,唇红齿白,眼睛生的也很漂亮,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人的心魄。
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能够完全知道,实在不叫人失望。
一片素雅,但他浓墨重彩。
“我是慕名过来的。” Eric摘下手套,露出风度优雅的微笑,伸出手到微微还有些错愕的堂前雪面前。
“我是Eric,久仰大名,堂前雪。”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地和堂前雪相触。
“你好…”堂前雪脑子一热,冒出了句刚学的英语:“ Nice to meet you?”
甚至还是疑问句…
Eric被逗笑了:“ Nice to meet you too!”
他又很有礼貌地向方富有打了招呼,方富有也热情招呼着:“走吧,外面天冷,进去聊,早生好了炉子!”
“此次就当是来探查一下我的对接客户,生意上的事情,你不必有顾虑,我说过要投资的项目,是一定会投资的,纸质合同,你稍后签上就好了。” Eric的话就像是一枚定心丸,稳在了王桁心间。
他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
“不用多谢,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苏江…很多人文风景都很好奇。”
“这几天兄弟带你好好逛逛!”王桁笑着说。
“不用了,明天我就该走了。” Eric摆手笑了笑。
王桁皱了皱眉:“这么快?”
“是啊,英国那儿太忙了。”
Eric环顾着四周:“这个戏堂是怎么办起来的呢?好像听说王先生您幼时也在这里学过几年的戏。”
王桁有一瞬的怔愣,微微摇头笑了笑,摆了摆手,语调有些含混:“这种行当我也就当成玩乐了,幼时之举就归为幼时吧。”
屋里的其他几人倒没什么反应,但支着下巴听他们说话的堂前雪,却察觉到了一丝不适。
他心里下意识抵触这些话…这是自己主观意愿上的,可是客观来说,他说的似乎也没错,这种行当不就是玩乐吗?
他有点沮丧地垂着眼。
可自己偏偏就是不开心!
“都是怎么组建起来的呢?”
小果子此时起劲了,他完美地继承了养父方富有的热情(话多):“来来来,让我一一为你介绍我们戏院的光荣历史!那个什么艾瑞克同志!”
“这俩是兄妹,这俩是兄弟。”他手里比划着紫烟,刘半斤和钱八两:“她是紫烟,我们这儿唯一的女同志!名字可好听了!这俩本名可以忽略了,艺名一个叫刘半斤,一个叫钱八两!因为他们傻得半斤八两!”
刘半斤踹了他一脚:“不会说话别说!”
“然后呢,就是我了…我进入戏院,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大概就是无知的正向少年被一个老怪物拐进了蜘蛛洞!我…”他的嘴被捂住拖到后面去了。
“干得好!”方富有赞许地看着钱八两。
他自己娓娓道来。
“这小子当年手脚不干净,是个扒手,揣着根糖葫芦在街上大摇大晃的,路过谁,谁的钱包遭殃。而当年,我的戏院也才刚起步,兜里没几个子儿,给他把包给抢走了,那给我气的,平日里我黄包车都舍不得坐!还能让他把我辛辛苦苦的积蓄撬走?”
方富有冷哼一声,抬手比划起来:“我一脚就制服了这个灵活的小子,他当即就倒在地上,脸撞的那叫一个惨!这儿这儿,就是这儿…”他指着自己的额头:“那都鼓大包了!”
小果子挣扎着想要解释,却依旧被几人死死捂住嘴,大家笑看着班主。
“然后啊,这小子大概就是仰慕在了我那一腿之下,唉,来到了我们戏院,这几年吃我的喝我的,我给他拉扯大呀!可奈何这小子一点良心也没有…”
Eric弯着眼睛笑:“真有意思!”
堂前雪坐在火炉旁,有些无聊,默默把这句话翻译成了英文。
“Interesting!”
“然后啊,就是咱们阿桁了,他父亲与我是旧识啊!我们…”
“方叔。”声音忽然被打断。
奇怪的是,王桁没有喊他班主。
他微微带着歉意笑着,看向 Eric:“是的,方叔和我父亲是旧识,所以我幼时是被寄放在戏院里的。”
Eric回过头扫视着他,眯着眼笑了笑,遮挡住了瞳孔里倒映的炉火光:“原来如此。”
方富有也看着他,停顿片刻,笑了笑,并没有让场子冷下去。
“然后就是咱们阿雪了。”
“嗯嗯,对对对!”小果子可算被松开了:“咱们阿雪惨惨的!艾瑞克!你们洋人不是号称无所不能吗?可得在报纸上替咱阿雪正正名!”
Eric哭笑不得:“我并非无所不能!”
堂前雪笑了笑,也并不介意:“那我来说吧。”
他的目光凝在炉火上,温暖的灯光将他一点一点拉回曾经的记忆。
“我母亲也是学戏的,或许你们也听过她的名字。”
“她叫程袖。”
Eric微微睁大了眼:“我听过她,她在苏江也很有名!似乎也是以名角著称,真没想到你们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是呀…也确实很少有人知道。”
那年他记得炉火噼里啪啦的烧着,也是在一个寒冬,小小的他缩在某个屋子的角落里,含着泪看着母亲向方富有下跪。
“求您,把他收下吧!”程袖眼里含着泪,与平时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傲姿态完全不同。
“我遇人不淑,可偏偏却有了阿雪,他有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如意的,我不能带着他在我身边四处奔波流离受苦!我得走…”
方富有抽着旱烟,重重地叹了口气:“快起来…你是不是病重了?”
程袖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磕着头:“求你把他收下吧!”
方富有知道,他不想让门口躲着的孩子听见。
程袖的丈夫是个小人,为了金钱和权力将栩熠军的情报渗透给乱党,导致在某场战争中栩熠军大败。
而她的丈夫被处以枪决,可她和她的孩子却受无妄之灾,在城中臭名昭著,无人敢收留…
“我可以死,可以离开,但他不行,我没有权利剥夺他的生,但我对不起他,我是他的母亲,我要保证他的生!”她的眼里满是哀求:“求您!”
方富有最终还是软下了心:“好吧!”
反正自己这辈子想要的不就是腥风血雨的生活吗?管他呢,自己还能被唾沫淹死不成?
就这样,堂前雪被留下了。
“娘,你要走吗……”
“要走了。”
堂前雪的眼瞬间红了,他死死咬住唇,像只受惊的小狗,偏偏又倔强着不让自己发出哭声,将呜咽吞进肚子里:“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在一起…”
“不怪你,怪我,我们本来可以早早离开那个混蛋的,你要记住,你父亲堂名飞不是个好人,给我死死记住他的名字。”程袖摸了摸他的头:“你好好学戏。”
“以后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娘也要去走完自己剩下的路了。”她眼神里满是不舍,但她苦笑着,终究松开了手。
“以后的路,希望你笑着走完。”
堂前雪死死收住的眼泪在那一刻决堤了,他被方富有死死按住,终究是没有追上母亲的脚步,他永远留在了戏院里。
程袖永远留在了雪里。
……
“你母亲是个很好的人。” Eric的神情很凝重。
“的确。”堂前雪点点头。
“这孩子自小就刻苦,学什么都比别人多一口狠劲…但也因为他那个王八蛋父亲,一直落下口舌,一出场,一半谩骂,一半赞赏,但这孩子也不是个好欺负的,那对外人都是副冷傲姿态!”
方富有摇着头自夸起来:“唉,还得是我养大的,生的漂亮,行的也端正!”
小果子赞同地点了点头,却被泼了冷水:“没说你,山里出来的猴子。”
此话一出,全场笑了起来。
Eric留下吃了顿午饭,把合同签了才离开,临走之时,还被方富有塞了一大盒点心。
王桁的心很激动,很是感激,伸手接过合同,立即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桩生意算是谈定了!
自己以后在英国的地位算是有了保障…
Eric最后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双眼最后的落点却是在堂前雪身上,漫天扑簌的飞雪,衬得他愈发漂亮。
“有缘再见。”他笑着驱车离开了。
他并没有像人们所想的那样,拐着道来到车站,或者说直直驶出苏江,而是来到了某座学堂前。
他嘴角浮起一抹讥笑,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支美国产的香烟,点燃了,他站在邮局旁拨通了电话。
“喂?嗯,对,我找他,我是他的哥哥。”从他的语气里都能听出来透着善良与和气。
过了片刻,他又完全换了另一种语气,带着揶揄和狡黠。
“Abyss?”
他勾起唇笑,这个名字流连在齿间。
“好孩子,在学校上课的日子难挨吗?”
对面那人此刻正靠在学校的柱亭上,浅绿色的瞳孔倒映着面前白雪扑簌的美景,神情淡漠,并未理会这人的调侃:“ 怎么样?”
Eric唇上浮现一抹坏笑。
“ beautif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