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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殊途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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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晨雾尚未散尽,城西十里亭已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青灰色之中。
方嘉钰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衣,头发用同色布带束起,脸上甚至刻意抹了些许尘土,遮掩了过于昳丽的容貌。他背着一个半旧的行囊,站在亭外,望着官道延伸的远方,那里雾气缭绕,看不清尽头。
车马行的掌柜果然守信,一辆看起来结实耐用的青篷马车静静停在一旁,两名看着精干寡言的伙计已等候多时,一个叫赵武,身材粗壮,目光沉稳,负责驾车护卫;一个叫钱小乙,年纪稍轻,手脚麻利,负责打理杂事。
“公子,都准备妥当了,可以出发了。”赵武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带着江湖人的干脆。
方嘉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离家的惶惑与对前路的茫然,点了点头,最后回望了一眼京城方向那巍峨的轮廓,毅然转身,踏上了马车。
车轮滚动,碾过潮湿的泥土,驶上了通往陇西的官道。
起初几日,行程还算顺利。官道平坦,驿站齐全。方嘉钰虽未吃过这等风餐露宿的苦头,但心中憋着一股劲儿,竟也咬牙忍了下来。
他白日里大多缩在车中,靠着软垫,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渐渐变得陌生的景致,从一马平川的沃野,到开始出现起伏的丘陵。
夜里则在驿站歇息,他不敢暴露身份,只以寻常商贾子弟自称,要的都是最普通的房间,吃食也尽量简单。
赵武和钱小乙显然是老手,行程安排得井井有条,警戒也十分到位,让方嘉钰省心不少。
只是越往西行,人烟越是稀少,道路也越发崎岖,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与京城繁华截然不同的、粗粝而空旷的气息。
方嘉钰的心,也随着这景物的变迁,一点点沉下去。
他开始真正体会到,江砚白此行,是何等的艰辛与孤寂。而自己这番不管不顾的追随,在这苍茫天地间,又显得多么渺小和……不自量力。
……
与此同时,江砚白的行程则快得多。
他手持钦差金牌,一路换马不换人,遇驿站则稍作休整,查阅地方呈报的卷宗,召见低阶官吏询问情况,随后便继续赶路。
他身边除了吏部指派的两名随从,并无多余护卫,但那身御史官袍和腰间的金牌,便是最好的护身符,沿途州县无不恭敬迎送,不敢怠慢。
只是,这份恭敬之下,藏着多少审视、猜忌乃至隐隐的敌意,江砚白心知肚明。
他不动声色,依旧按部就班地履行着职责,沉静的目光扫过每一份文书,捕捉着字里行间可能隐藏的线索与破绽。
这日,行至陇西道边界重镇——潼川府。知府率众出城相迎,态度恭谨备至,接风宴席更是安排得极尽奢华。
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几位当地豪绅名流作陪,话语间不乏对朝廷新政的拥戴和对江御史年轻有为的奉承。
江砚白端坐主位,神色平淡,只偶尔举杯示意,并不多饮,也极少开口。
他的目光掠过席间一张张或圆滑、或谄媚、或带着试探的脸,最终落在坐在末席、一直沉默寡言的一位老者身上。那是潼川府掌管粮库书吏,姓孙,干瘦,脸上布满风霜的沟壑。
宴席过半,气氛正酣,江砚白忽然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席间的喧闹:
“本官沿途所见,各地常平仓廪实米足,可见诸位大人治理有方。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知府略显僵硬的笑容,“据去岁户部核销册录,潼川府因‘仓廪渗漏、鼠耗’报损官粮,似乎比他府多了三成不止。孙书吏,此事由你经手,可否为本官解惑?”
霎时间,满座皆静。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干瘦的孙书吏身上。那老者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知府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鸷,他呵呵一笑,打圆场道:“江御史有所不知,去岁潼川雨水颇多,仓储确有些许损耗,孙书吏年纪大了,记不清细枝末节也是常情。此事下官日后定当细查,再向御史大人禀报……”
“不必日后。”江砚白打断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官既到此地,自当查明。孙书吏,你且慢慢想,想清楚了,随时可来驿馆见本官。”
他没有再看那面如死灰的书吏和强颜欢笑的知府,只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刚才只是问了一句寻常闲话。
然而席间的气氛,已彻底降至冰点。一场看似和谐的接风宴,在无声的刀光剑影中,草草收场。
是夜,驿馆书房内,灯烛长明。
江砚白对着摊开的潼川府历年账册,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那多出的三成损耗,绝非“渗漏鼠耗”可以解释。
这潼川府,果然如沈玠提醒的那般,水深得很。这孙书吏,恐怕是关键人物,也是颗随时可能被弃掉的棋子。
他揉了揉眉心,压下连日奔波的疲惫,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不知此刻,京城那人,在做些什么?是否还在生他的气?是否……一切安好?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到那个锦囊,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慰藉。
……
而此刻的方嘉钰,却遇到了麻烦。
就在他们离开潼川府地界,进入更为荒僻的山道时,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山路瞬间变得泥泞不堪,马车在一个陡坡处车轮深深陷入泥沼,任凭赵武如何驱使马匹,钱小乙如何奋力推搡,都动弹不得。
雨越下越大,天色也迅速暗了下来。四周是黑黢黢的山林,风雨呼啸,如同鬼哭。
“公子,车轱辘卡死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弄不出来!”赵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焦急,“这雨太大,山路危险,不能再待在车里了!得找个地方避雨!”
方嘉钰从车里钻出来,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他看着眼前陷入困境的马车和茫茫雨夜,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涌上心头。
“这……这附近可有避雨之处?”他强自镇定地问道,声音却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钱小乙指着不远处山腰隐约可见的一点微弱灯火:“那边好像有户人家!”
别无他法,三人只能弃了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朝着那点灯火艰难行去。等好不容易摸到那处山民搭建的简陋木屋时,三人都已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
木屋里住着一对年迈的猎户夫妇,心地淳朴,见他们落难,连忙生起火堆,拿出干净的旧衣服让他们更换,又熬了滚烫的姜汤。
方嘉钰裹着带着皂角气息的粗布衣服,坐在火堆旁,捧着那碗辛辣的姜汤,小口小口地喝着,冻得发僵的身体才渐渐回暖。他看着跳跃的火光,听着屋外依旧肆虐的风雨,心中一片冰凉。
这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就已是这般模样。前路,还有多少这样的艰难险阻?他真的……能平安走到陇西,找到那个人吗?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赵武和钱小乙在一旁低声商量着明日如何设法把马车弄出来,或者是否需要就近去寻个城镇另雇车马。他们的声音传入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纱。
方嘉钰将脸埋进膝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离开了京城的庇护,他方嘉钰,什么都不是。他那点可怜的骄傲和勇气,在真正的现实困境面前,不堪一击。
“江砚白……”他在心里无声地呼唤着那个名字,带着哭腔和浓浓的依赖,“你到底……”
而此刻,百里之外的潼川驿馆内,江砚白刚刚收到由特殊渠道传来的密报。他展开那张小小的纸条,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收缩——
纸条上只有简短的八个字:
“方已离京,西行,失联。”
刹那间,江砚白一直维持的沉静表象骤然破裂。他握着纸条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一贯平稳的呼吸,竟有了片刻的凝滞。
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里,第一次,翻涌起了清晰可见的、名为“恐慌”的惊涛骇浪。
他到底……还是来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感动,而是锥心的刺痛与滔天的怒火,以及……那怒火之下,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