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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暗香浮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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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海县的夏日,与京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味。
没有朱门高墙隔绝出来的燥热,也没有冰窖藏冰散发出的、带着富贵底色的凉意。
这里的风是通透的,裹挟着海水的微咸与稻田的湿润,穿过县衙后宅不算宽敞的庭院,拂动廊下新挂的竹帘,簌簌作响。
方嘉钰穿着一身半旧的细葛布袍子,袖口利落地挽到肘间,正对着小厨房里那盆雪白的菱粉,如临大敌。
他鼻尖上蹭了一点面粉,自己却浑然不觉,只蹙着那双秾丽的眉,盯着手边一张写满了步骤的方子。
嘴里念念有词:“……取菱粉三两,兑温水,揉捏成团,不可过稀,亦不可过干……这‘稀’与‘干’的界限,究竟在何处?”
观墨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想伸手帮忙,又被自家公子一个眼神瞪了回来。
“一边儿去!”方小公子语气坚决,“本公子今日定要亲手做成这劳什子菱粉糕!”
来望海县已近一载,最初的惊心动魄早已沉淀为日常的安宁。
江砚白这个县令做得投入,整日不是埋首卷宗,便是下乡勘察民情、兴修水利。
方嘉钰起初还觉新鲜,跟着跑了几次,被日头晒脱一层皮后,便老实留在了后宅。
可他是闲不住的性子,京城那些走马章台、宴饮酬唱的乐趣在此地无处施展,时间一长,竟生出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
某日见江砚白因处理公务误了饭点,只用几块冷硬的干粮对付过去,他心头莫名一刺,一个念头便冒了出来——他得学会下厨。
不求山珍海味,至少得让江砚白在忙碌之余,能吃上一口热乎、合胃口的家常菜。
这目标听起来简单,对方小公子而言,却比在翰林院对付那些故纸堆难上数倍。
他人生前十八年,连厨房的门朝哪边开都不清楚。第一次生火,差点燎了眉毛;第一次切菜,险些伤了手指。
江砚白发现后,默不作声地将所有刀具都磨得锋利却又将刃口收得圆钝,又在小厨房里备足了效果极佳的金疮药。
此刻,面对这盆看似温顺、实则极难掌控的菱粉,方嘉钰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厨娘演示的动作,将水缓缓倒入粉中,手指试探着开始揉捏。
黏糊糊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想缩手,又强忍着继续。
水似乎多了些,面团瘫软不成型;再加粉,又干得裂开。反复几次,那盆菱粉已消耗大半,他手上、脸上、衣襟上都沾满了白扑扑的粉屑,案板周围更是一片狼藉,活像刚经历了一场面粉大战。
观墨不忍再看,默默背过身去。
就在方嘉钰几乎要放弃,准备将这堆“失败品”毁尸灭迹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伸了过来,轻轻覆在他沾满湿粉的手背上。
“水要分次,徐徐加入。”江砚白清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知他何时回来的,已褪了官袍,只着一身寻常青布直裰,站在他身后。
方嘉钰身体微僵,有些懊恼地嘟囔:“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今日要去查看新修的堤坝?”
“提前完工,便回来了。”江砚白语气平淡,手下却带着他,引导着力度和节奏,“手腕用力,掌心虚拢,对,这般慢慢揉搓……”
他的气息拂在方嘉钰耳后,微凉的手指带着他的,在那团逐渐变得听话的粉团上揉按。方才还桀骜不驯的菱粉,此刻竟奇迹般地变得柔软光滑,成型了。
方嘉钰看着手下那个白白胖胖的面团,心头那点挫败感瞬间被惊喜取代,他得意地扬起下巴,也顾不上满脸面粉了:“瞧!本公子就说能成!”
江砚白看着他亮晶晶的眸子和那张如同小花猫般的脸,眼底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点点头:“嗯,方公子天赋异禀。”
他并未立刻松开手,就着这个半环抱的姿势,帮他将面团分成小剂,填入抹了油的模具,点缀上洗净的枸杞和干桂花。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方嘉钰偷眼看他专注的侧脸,晨光透过窗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这人明明是个寒门出身、十指只握过笔杆的状元郎,怎的做起这些灶头琐事,也这般像模像样?
“看什么?”江砚白未抬头,却似有所觉。
“看你好看。”方嘉钰脱口而出,说完自己先红了耳根,欲盖弥彰地补充,“……比这菱粉糕好看!”
江砚白手下动作一顿,侧过头,目光落在他沾着面粉、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眸色深了深。
他忽然俯身,极快地在方嘉钰那沾着一点白色粉屑的唇边,轻轻啄了一下。
一触即分。
那触感微凉,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苦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菱粉的清淡气息。
方嘉钰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被亲到的那一小块皮肤,像被火星溅到,轰地烧了起来。
他猛地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江砚白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分明带着点得逞意味的脸。
“你……你……”他“你”了半天,脸涨得通红,连脖颈都漫上了粉色,最后只憋出一句毫无威慑力的,“……成何体统!观墨还在呢!”
早已识趣面壁、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的观墨:“……” 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江砚白直起身,仿佛刚才那个偷袭只是方嘉钰的幻觉,他神色自若地将最后一块糕放入蒸笼,盖上盖子:“火候需把握,旺火蒸一刻钟便好。”
方嘉钰捂着还在发烫的唇边,心跳如擂鼓,哪里还听得进什么火候。他胡乱点了点头,目光飘忽,就是不敢再看江砚白。
蒸笼上汽,白色的水雾袅袅升起,带着菱粉和桂花的清甜香气,逐渐弥漫了整个小厨房。
这烟火气息,将方才那片刻的旖旎悄然冲淡,又融入了更日常、更温存的底色里。
最终出锅的菱粉糕,形状算不得十分完美,边缘略有毛糙,但洁白如玉,点缀着红黄果料,香气扑鼻。
方嘉钰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吹了吹,递到江砚白嘴边,眼神里带着七分期待三分紧张:“尝尝?”
江砚白看着他被热气熏得愈发明亮的眸子,低头,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口感糯滑,清甜适中,带着菱角独特的香气。
“如何?”方嘉钰屏住呼吸。
江砚白细细咀嚼,咽下,而后在方嘉钰紧张的注视下,缓缓颔首,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甚好。”
仅仅两个字,方嘉钰却像是得了天大的褒奖,瞬间眉开眼笑,仿佛之前所有的狼狈与折腾都值了。
他也拿起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炫耀:“我就说嘛,以本公子的聪慧,区区菱粉糕,不在话下!”
那得意的小模样,比窗外夏日的阳光还要耀眼几分。
江砚白看着他,唇角微弯,拿起一旁干净的布巾,自然地替他擦去鼻尖和脸颊上未净的面粉。动作轻柔,目光专注。
方嘉钰享受着他的服务,嘴里塞着糕,含糊地问:“你今日休沐,下午可有事?”
“无甚要紧事。”江砚白收好布巾。
“那陪我去集市!”方嘉钰眼睛一亮,“听说今日有渔民捕到了稀罕的银鱼,我们去买些回来,晚上让厨娘炖汤!还有,我的墨快用完了,得去书铺看看……”
他絮絮叨叨地安排着下午的行程,江砚白只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好”。
午后,两人换了更为寻常的布衣,如同镇上最普通的伴侣,并肩出了县衙后门。
望海县不大,集市却热闹。海货、山珍、本地织造的土布、各式各样的手工艺品,琳琅满目。
方嘉钰如今对这里已是熟门熟路,拉着江砚白在各个摊贩前穿梭。
他看到卖海螺的老伯,会蹲下来挑拣几个花纹别致的,说要拿回去放在书案上赏玩;闻到炸小鱼干的香气,会扯扯江砚白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直到对方掏钱买上一包;路过卖甜瓜的摊子,又要停下来,熟练地拍打两下,听听声响,挑两个最甜的让摊主称好。
江砚白跟在他身侧,手里很快提满了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
他话不多,只在方嘉钰拿不定主意时,给出简短的建议,或是在他与摊主讨价还价时,默默站在一旁,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
“江先生,方公子,又来逛集市啊!”有相熟的摊主热情地打招呼。
起初,县太爷和这位貌若天仙的“方公子”一同出现,还引得众人窃窃私语,如今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只觉这两位先生感情极好,形影不离。
“是啊,李婆婆,今日这菜真水灵。”方嘉钰笑着回应,顺手又拿起一把翠绿的青菜,示意江砚白付钱。
从集市出来,日头已西斜。两人未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城边的月牙湖。
江砚白租了一条小小的乌篷船。船夫是个寡言的老汉,见是他们,笑了笑,便将船桨交给江砚白,自己坐到船尾,点燃一袋旱烟,眯着眼打盹。
江砚白执桨,动作不算娴熟,却沉稳有力。小船缓缓离岸,驶入藕花深处。
湖风拂面,带着荷香与水汽,驱散了夏末的余热。夕阳将湖面染成暖金色,粼粼波光荡漾,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激起一圈涟漪。
方嘉钰脱了鞋袜,将脚浸入清凉的湖水中,惬意地晃动着,激起细小的水花。
他靠在船舷,看着江砚白逆光执桨的背影,青衫被风微微拂动,融在这湖光山色之中,静谧如画。
“比京城的碧波湖如何?”江砚白未回头,轻声问。
方嘉钰想了想,诚实地回答:“小了许多,也没那般精致。但……更自在。”
不必顾忌旁人眼光,无需维持世家公子的仪态,可以肆意地说笑,甚至可以……像现在这般,毫无形象地玩水。
这种融入市井烟火、被最平凡的生活包裹着的自在,是京城那座繁华牢笼无法给予的。
江砚白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夕阳在他眼中投下温暖的光影。“喜欢便好。”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方嘉钰心里软成一片。他知道,江砚白放弃回京的机会,选择留在这偏远小县,其中未必没有顾及他喜好的原因。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方才在集市上买的梅子糖。
他拈起一颗,递到江砚白唇边:“尝尝?新做的,说是加了薄荷。”
江砚白素不喜甜,但看着方嘉钰期待的眼神,还是张口含了进去。酸甜中带着一丝清凉,在舌尖化开,确实没有往常那般甜腻。
“尚可。”他评价道。
方嘉钰自己也吃了一颗,满足地眯起眼。他看着远处水天相接处绚烂的晚霞,忽然道:“等我们老了,也寻一处这样的水边住下,日日泛舟,好不好?”
这话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切实际的浪漫,江砚白却答得认真:“好。”
方嘉钰笑了,脚丫子晃得更欢快了些,溅起的水珠在夕阳下如同碎金。
回到小院时,夜幕已降。厨娘用他们买回的银鱼炖了豆腐汤,汤汁奶白,鲜香扑鼻。配上几样清爽小菜,和方嘉钰亲手做、虽外形不够完美但味道尚可的菱粉糕,便是一顿简单却温馨的晚膳。
饭后,两人在院中纳凉。桂花树已结了细小的花苞,暗香浮动。方嘉钰靠在竹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看着天际疏星点点。
江砚白坐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就着廊下悬挂的气死风灯,翻阅着白日未看完的文书。
“诶,江砚白,”方嘉钰忽然想起一事,侧过头问他,“我今日做的菱粉糕,比之当年你在碧波湖畔给我买的,孰优孰劣?”
江砚白从文书上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被星光照亮的侧脸上,沉吟片刻,道:“彼时之糕,乃市井之味,香甜可口。今日之糕……”
他顿了顿,在方嘉钰紧张的注视下,缓缓道:“乃方公子心意,滋味殊异,无可比拟。”
方嘉钰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人又在拐着弯儿说他做的糕别有“风味”!
他恼羞成怒,抓起蒲扇扔了过去:“江砚白!你找打!”
江砚白轻松接住蒲扇,眼底泄露出清晰的笑意。
夜风轻柔,裹挟着草木清香与隐约的海浪声,拂过小院。
一灯如豆,两人一坐一卧,絮语轻声,拌嘴笑闹,将这望海县的寻常夏夜,过得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暖意与缱绻。
那些曾经过往的波澜壮阔、朝堂风云,似乎都已远去,沉淀为彼此眼中,只为对方流露的、最温柔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