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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雪 ...

  •   “尊上,碧茶已解,只是毒已摧毁筋脉,恐怕是不能全然恢复了。”

      “最多能恢复几成?”

      “六成。”

      李莲花隐隐听到人声。

      “只有六成?”

      “若是能动用盟中宝库的天灵地宝,或许能恢复到八成。”

      “那便用。”

      他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一袭红衣和一头灰白。

      “醒了?”

      “李门主刚刚毒性大发完,怕是还没清醒。”

      我的毒解了?他试着运转内力,浑身筋脉像是被针扎了般刺痛,呛咳出一口血,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房内只有药魔,坐在门口处熬药,见李莲花醒来,忙说:“李门主切莫再动用内力,你的筋脉尚未重塑,恐怕会冲断筋脉无法再痊愈。”

      此前他已碧茶入脑,目不能视,时而有神智时而不清醒,解剧毒的药必然也是烈药,李莲花头痛欲裂,太阳穴还在一突一突地抽动着。他在柯厝村早已发现了金鸳盟暗中跟踪的盟众,在他神智短暂恢复的片刻分明也见过方小宝,喑哑着问:“我的毒是怎么解的?”

      “自然是忘川花。”药魔说,“这天底下并非只有一株忘川花,李门主吉人自有天相,即便解毒的可能性不足五成,也活了下来。”

      “方多病呢?”

      “这忘川花正是方少侠寻到的。”药魔叹了口气,“尊上已将方少侠的遗体运回金鸳盟。”

      “你说什么?”李莲花眉心蹙起,既不敢置信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药魔没敢走近,远远地在门口对答,“方少侠亲自前往北原寻忘川花,半月未有消息。出发前尊上曾予方少侠一块磁石,一队盟众带着罗盘前去寻人,才知方少侠一队遭遇雪崩,皆被掩埋,无一生还。他们在雪下挖出了方少侠的遗体和忘川花,分作二路,一队快马加鞭送回忘川花,另一队护送方少侠的遗体回金鸳盟……”

      “到哪了?”李莲花咬牙切齿,嘴里满是血腥气。

      “李门主,您的身体尚未……”药魔被李莲花猩红而狠厉的眼看得脊背发凉,“应是到嘉州了。”

      李莲花抓了件外袍,施展婆娑步眨眼就不见了。

      药魔气急败坏地扔了手里的扇子,还熬什么药呢?他辛辛苦苦从阎王殿抢回来的命估摸没多久又得丢了!他叹了口气,都怪他多嘴,可他哪敢不说实话,李相夷捏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

      这可怎么办?他背着手踱来踱去,尊上只怕也饶不了他这条小命。

      风雪凛冽,一队黑压压的人抬着棺走在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寸步难行。一个抬棺的青年悄悄在底下卸了劲,刚搓了搓自己失去知觉的手,一阵狂风就劈头盖脸刮来,所有人迷了眼,手忙脚乱中棺材砸到地面陷入雪中,人也被一股巨力扫了出去。

      最前头的笛飞声转过来,看着一个格外单薄的身影迅捷却踉跄地扑到棺前,一掌推开了棺盖,“李相夷?”

      棺盖轰然一声,砸进雪里的动静却被风雪盖过了。

      棺椁里静静躺着的人浑身泛着青紫、点着冰渣,像刚从雪里抛出来的冰雕。李莲花被冻得厉害,全身都在发抖,如鲠在喉,眼眶里的温热流出来冻在脸上,他血液像是凝滞了,脑袋忽然缺氧。

      笛飞声走近的几步路,李莲花就一头栽倒在棺前了,他只穿了几件薄衫,脸上已经冻伤。笛飞声啧了一声,又得多扛一个人。李莲花这个样子,恐怕还不到金鸳盟就能进棺跟方多病挤挤了,他脱了身上的墨狐裘裹住李莲花,命人继续行进。盟众将棺盖合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棺椁重新抬起来。

      高梁顶,九枝灯。李莲花确认了自己身处金鸳盟,刚刚在恍惚中浮起的希冀沉了下去,更何况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面前还坐着个老头子。

      “李门主,小的也是迫不得已才点了你的穴。”药魔战战兢兢解释,“你这条命也是方少侠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也别糟蹋了。”

      “小的熬了药,助您早日修复筋脉。”他端着碗的手抖起来,提心吊胆喂了一勺药汁到李莲花嘴里。李莲花没掐他也没咬他,甚至喝了下去。

      “解了我的穴。”李莲花说。

      “李门主……”药魔正为难。

      “解吧,他不会寻死的。”笛飞声进来。

      “尊上。”药魔卑躬颔首,解开了李莲花的穴位。

      “退下吧。”笛飞声吩咐,待药魔出去后带上门,他才接着说,“方多病的遗体你待如何处置?”

      “天机山庄知道此事吗?”

      “天机山庄有朝廷的人盯着,方多病此次瞒过了那边。”

      “劳烦笛盟主先按下消息,妥帖将……”李莲花喉口艰涩地滚了一下,“存于金鸳盟中。”

      闻言,笛飞声也不禁皱眉,“李相夷,你别太过分。”

      “有什么事尽可撇在李某头上,”李莲花说,“若事成,李某自会酬答笛盟主。”

      “这可是你说的,”笛飞声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过在此前,还望笛盟主不要介入我要做的事中。”

      “没问题,只要你兑现你的承诺。”

      方多病停灵金鸳盟西院,李莲花在房顶远远看了一眼,木棺上已经积起薄薄一层雪。那个咋呼、明朗、爱笑的少年在一片寂静中。李莲花别开眼睛,跃下屋檐,戴着蓑笠策马前往一品坟取修罗草籽。

      卫庄一案距今竟也将近一年了。地上仍倒伏着当初一起下墓的卫庄主、张庆狮等人的尸体,黄泉十四盗的尸体在此十年都还是生前模样,王陵或许有什么独特的设计……小宝应该不会想待在这里,他打消了念头,连夜又赶回了金鸳盟。

      李莲花推开棺盖,上面的雪簌簌抖落。他将修罗草种入方多病体内,蹭掉他脸上的冰渣子,“等等我,方小宝。”

      人死不能复生,但南胤既有能操控他人神智、使人行尸走肉、使尸体百年不腐的蛊术,而方小宝肉身尚存,那么就一定还有办法……

      一定会有办法的。泪水滚出眼眶,划过他的脸在下巴上缀了片刻,滴答落在棺木上。他不忍再看少年雪一样白的脸上斑驳的青紫,合上了棺。

      李莲花往南胤旧址、苗疆、荆楚一带寻找蛊术。民间传说、风俗怪谈、古籍文献都搜集了个遍,还下了不少墓,最终寻到了南胤旧国的舆图,比对当下的地形地貌,依照寻龙点穴之法找到了王陵所在。刨自家祖坟这件事也不是第一回干了,但他既信了这怪力乱神之事,便收敛起来。

      “诸神在上,李某虽血脉微薄,惟乞念此芥子之亲,宽宥疏狂。倘蒙垂怜,愿示返魂之术,复卿生气,结草衔环以报。”李莲花在墓前双掌合十虔诚拜了拜,才从盗洞入内。

      此陵墓与一品坟建制相类,亦是见天冢,解开假墓室的机关后,他震开观音门。墓室比一品坟还要诡谲,壁画上皆是虫草图纹,墓顶洒下天光,照着中央一口琉璃棺。李莲花走进,墓主乃是一名女子,皮肤光洁如生,口含一枚蜡丸。

      李莲花自西南返回亦是冬末春初。李莲花需要一辆能扶棺而行的马车,最好是莲花楼。方多病出行前将莲花楼停放在了天机山庄,他轻功再怎么卓绝,也无法使一栋楼凭空消失,只好又欠了笛飞声一次。

      哦,由于笛盟主是直接抢的,还得罪了天机山庄。莲花楼实在太惹眼了,他只好遁入山林,正好施展蛊术也需要寻个寂静之所。天机山庄已寻方多病多日,这么一遭,急眼之中掺着些惊喜,势必不用多久就会找上来。

      兴许……也不用多久吧。

      枝头嫩绿,车辙轧过零落的花瓣。

      春天了。

      李莲花虽然给方多病种下了修罗草,还是担心春日渐暖他的身体支持不住,移棺山洞,周围撒了雄黄,在棺木和他身上都抹了防虫的药水。他在返程路上、驾楼出逃的路上,乃至夜半时分都将那些零碎而奇诡的蛊术来回琢磨了个遍。临到施展时,依然迟疑惊惧。

      在施展前,一切都有可能。

      但万一……没有任何动静、任何起色、任何变化呢?

      传言观音垂泪有起死回生之能,但李莲花深入南胤寻访蛊术,即使是神丹妙药也遵循一定的药理。单单服用观音垂泪只能修复躯体,若要生死人、肉白骨,还得和蛊术结合在一起。楚地盛行咒术符箓,有招魂的巫祭仪式,但止于怪谈;西南重虫蛊,滇南有“噬寿蛊”,吸食他人精血以延长自己寿命,湘西“同心蛊”则是一种同生共死的情蛊,而后者只能在生时种下。李莲花综二者之能,决定铤而走险合并两蛊,先施展噬寿蛊再行同心蛊,进而成噬寿同心蛊。

      方小宝啊方小宝,这下我可真成了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了。

      二蛊合一,之后的事就更难以预料了。

      李莲花给方多病喂下观音垂泪,并指搭在他喉口,指尖注入扬州慢,沿食道一路引入体内。李莲花将蜡丸放入他口中,防止他痉挛咬舌,从腰间香囊里掏出一个小瓷罐,“小宝,待会我要在你身上种虫子,你不要怕。”

      他在方多病渐渐褪去紫瘢的脸上捏了捏,揭开盖,取虫种蛊。虫子入体,他忽然胆怯,靠着棺木坐下。隐约听到外面枝叶婆娑,脚边的火折子燃着、晃着,在漫长到无边的沉寂中,他把诸天神佛都求了个遍。

      他敏锐地觉察到棺椁里微小的动静,放缓了呼吸,心却不安分地狂跳,几乎跳出胸口。一只手鹰爪似的扣住他脖颈,力道狠厉,身后贴上的身躯依然是冰凉的。他掰着那只无情的杀手,侧目瞥见方多病面无血色的脸。方多病已将蜡丸吐出,神色冷漠,目露杀意却并不似完全没有神志。李莲花错身而出反剪了他的手臂,扣住他的脉门。

      没有脉搏。

      他的血液忽冷忽热,方多病还像只气呼呼的小狗一样挣扎扭动,怕是蛊虫在他体内乱窜。李莲花按住他的脖颈,用内力将蛊虫压下去。

      “你干嘛?”他戒备地瞪过来。李莲花被这一眼看得既心冷又恼火,“不想身上长虫子的话就别乱动。”

      “你是谁?”方多病问。

      难道这种还魂之法会令人丧失记忆宛如重生?他的心跳脉搏竟也没有恢复。其中出了诸多差池,李莲花一时心乱如麻,“我倒想问问你是谁?”

      对方惶然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的样子,除了方多病不可能是别人。李莲花输完内力松了手,大喜大悲和弄成一团,他竟也懵然起来。噬寿……同心……他心下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鄙人姓代,单名一个桃。”

      李莲花看他翻着掌心手背来回看,还按了按自己的脉搏,皱着眉又是疑惑又是惊奇。

      醒了就好。

      已是万幸之中的万幸。

      抵在书页上的指尖忽然颤抖起来,体内的余毒又发作了,一股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李莲花连点了几处穴位。眼前的字体模糊起来,桌上的茶水已凉,他打着颤凑近微弱的烛火,失手将一本书撞翻在地,床上的人翻身坐起,“没事,不小心碰到了。”

      李莲花弯腰去拾,一记手刀砍了下来,他后仰躲过,在地面撑了一下一跃而起,侧身闪过接二连三的掌风,一把扣住方多病的手臂,在他后颈拍了一记,把倒下的方多病捞进怀里。真不让人省心。他把方多病抱回床上,擦了擦嘴角的血,收拾起满地的狼藉。

      苏小慵送来的文献他早已在南胤旧址看过了。中原人所载终归没有那么详尽,可能就还得回一品坟或南胤王陵去找找看。

      李莲花在桌面摊开一张纸,提笔写道:“心脉乃气血之枢,若遭重创,非观音垂泪不可续。”

      “此乃大补之物,服用前须配合下法调养:晨昏先演五禽戏令筋腱舒张,继行八段锦使气贯十二经脉,终以龟息法吐纳导引,取旭日初升之阳精,纳月华初绽之阴魄。”

      方小宝虽已醒,但血液不行,只怕修罗草还不能解。想了想,他接着写道:“待调养七七四十九日,面现朝霞之色,掌中劳宫穴自发温热时,方可服食观音垂泪。续脉后运转洗筋伐髓决以重塑筋脉。”

      写罢,他收好笔砚,晾干墨水,夹入书箱的书里。

      上回入一品坟,他满心极目只有取修罗草,视野狭隘,全然未注意周遭的东西。墓门大开后,金银珠宝都被后来者洗劫一空,只余下些不值当的瓶瓶罐罐和搬不走的陪葬俑。他忽然悔恨不已,自己当日为何没有及时封门,哪怕是留下一卷一帙。观音门外传来砰咚一声,还有佩剑落地的锵铛声。

      “方小宝?!”他瞳孔一震,脊骨猛然反弓成紧绷的弦,惊箭离弦而出。方多病倒伏在尸体之间,他脚步骤然慢了下来,几乎是仓皇无措地靠近,把方多病搂起来,“小宝,方小宝。”

      方多病随着他的动作了无生气地晃了晃。李莲花红着眼,目光落到他腰间的尔雅上。总归还是不好用尔雅的,他右手张开五指,将地上一枚梅花镖用内力吸了过来,在左手手腕上狠狠划了一道。

      怀里的身躯震颤了一下。

      果然如此。李莲花半是欣慰半是了然地惨淡一笑。

      李莲花失了太多血,头晕还四肢乏力,晚上倒床上片刻就没了意识。半夜右手麻痛不已,昏昏沉沉地醒来,方多病压着他的手还在往他怀里拱。动来动去的一点也不踏实,李莲花小心将自己的手臂从他身体底下抽出来,侧过身面朝着他。方多病还吧唧了两下嘴,李莲花弯起眼睛笑。

      莲花楼已快行至天机山。

      活蹦乱跳地回家吧。李莲花凑近,贴上了他的唇,轻轻抿了抿。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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