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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隔阂与疤痕 ...

  •   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小,小到转身就能遇到不想见的人;有时候又很大,大到同在一個城市,却七年未曾偶遇。
      离婚后不到三个月,我参加了一个以前关系不错的、共同朋友的生日聚会。
      推开包间门,喧嚣的音乐和热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然后,我就在那缭绕的烟雾和晃动的人影中,一眼看到了她。
      林晚。
      她坐在靠里面的沙发角落,手里端着一杯颜色漂亮的鸡尾酒,正微微侧头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七年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褪去了少女时代的青涩,沉淀出一种更加成熟、优雅的风韵。
      眉眼间那份独特的清冷依旧,只是似乎更内敛,更云淡风轻了。
      穿着一条墨绿色的丝绒长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我们目光相接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音乐、人声、烟雾……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随即恢复了平静,对我几不可察地、礼节性地点了一下头,便自然地转回了头,继续和旁边的人交谈,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偶然闯入视线的陌生人。
      我的心,却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怅然、还有一丝莫名的……悸动,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后来,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或许是我们之间那根断了七年却从未真正消失的线,又开始隐隐发挥作用。
      我们默契地重新加回了微信,开始了一种更加小心翼翼、带着成年人分寸感的联系。
      像是要弥补那七年的巨大空白,又像是两个在寒冷和孤独中行走太久的旅人,本能地想要靠近那点记忆中唯一的、熟悉的微光。
      我们约在那家以前常去的、装修已经有些陈旧、但招牌菜味道依旧的餐厅吃饭。面对面坐下时,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好久不见。”
      我率先开口,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干涩。
      “嗯,好久不见。”
      她抬起眼帘看了我一眼,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看不出情绪的弧度。
      我们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
      她说那家餐厅的老板没换,只是招牌菜涨价了。
      我说是啊,什么都涨,就工资不涨。我们聊到共同朋友的近况,谁结婚了,谁生孩子了,谁出国了。
      我们聊到元宝。
      “元宝还好吗?”
      她问,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柔软的波动。
      “好得很。”
      我拿出手机,翻出元宝最新的照片给她看,那家伙正瘫在沙发上,露出圆滚滚的肚皮,睡得肆无忌惮。
      “除了吃就是睡,标准的肥猫一只。”
      她看着照片,忍不住笑了,那笑容很真实,驱散了一些我们之间的陌生感。
      “真好,它还认得我吗?”
      “肯定认得,你可是它妈。”我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我们两人都愣了一下。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微妙。
      她低下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
      我们还去看了一场无关情爱的文艺电影。
      在黑暗的影院里,屏幕上光影变幻,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那点熟悉的、淡淡的香气,混合着一点陌生的、更显成熟的香水味。
      我们的手臂偶尔会碰到一起,又很快分开。
      自始至终,我们都像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协议,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关于“情爱”、关于“过去”、关于我那七年婚姻的话题。
      仿佛那是两个危险的雷区,一旦触碰,就会将眼前这脆弱的重逢炸得粉碎。
      我心里却清楚得像明镜一样。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结婚又离婚,身边不是没有出现过示好的人,同事,朋友介绍,可我全都拒绝了,或者说是,无法接受。
      能让我真正感到心安,让我漂泊的灵魂想要停靠的人,从来只有她。
      只有林晚。
      离婚后的第二年春节,朋友们又组局喝酒。
      气氛很嗨,大家都喝了不少,沉浸在节日的喧嚣和酒精的麻痹里。
      我借着那股灼烧喉咙、麻痹大脑的酒劲,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在一个路灯昏暗、行人稀少的街角,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样,有些微凉。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酒精让血液沸腾,也让蛰伏已久的勇气和渴望,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
      “林晚…”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浓重的酒气,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复杂的光在剧烈地闪动,像是被我的话惊到,又像是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挣扎,那里面有惊讶,有犹豫,有痛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脆弱。
      她就那样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甩开我的手,或者像当年那样,给我一个冰冷的、充满失望的眼神,然后转身离开。
      但是,她没有。
      她看了我很久,久到街角的风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然后,她点了点头。
      很轻,但很确定。
      那一刻,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然后骤然松开,狂喜如同失控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想要拥抱她,想要向全世界宣告!
      我以为,我弄丢了的那颗掌心里的糖,在经历了漫长的失落和寻找后,终于又被我找回来了!
      幸福这次真的、真的要来了!那些走失的时光,那些曾经的伤害,仿佛都可以在这一刻,被这个轻轻的点头所弥补和覆盖!
      她甚至很快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
      不知道她是怎么沟通的,最终得到了他们“不再阻止,你们自己考虑清楚”的答复。
      那段时间,是我离婚后,不,是和她分手后这么多年来,最快乐、最充满希望的一段时光。
      我们像真正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亲吻、暧昧、约会,规划着似乎触手可及的未来。
      甚至开始一起兴致勃勃地去看房子,讨论着装修风格,幻想着重新一起生活、看着元宝在更大的空间里打滚的场景。
      我几乎要相信,我们真的可以抹去过去,重新书写结局。
      可是,幸福就像指缝间握不住的沙,越是用力想要攥紧,流失得越快。
      没过多久,毫无预兆地,在一个看似平静如常的夜晚,林晚给我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
      “陈默,我想了很久,我们还是算了吧。”
      “对不起。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了。”
      “我以为我可以不在乎,可以当那七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我做不到。”
      “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很多事。想起我们失去的那个孩子,想起你当年打给我的那个电话……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完全忘记,也没办法……毫无芥蒂地面对你的过去。”
      “就这样吧。对不起。祝你幸福。”
      没有吵闹,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给我一个当面解释或者说服的机会。
      就像当年那通沉默的、判决般的电话。
      我疯了一样打她电话,一开始是无人接听,后来变成了关机。
      我去她家楼下等,去画室找,去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
      她避而不见,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最后,只托我们那个共同的朋友,带给我一句更加简短,也更加残忍的话:
      “她说,对不起,她试过了,但她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她没有明说。
      但我好像隐隐猜到了。
      是我那段仓促开始又狼狈结束的婚姻?
      是我和另一个女人共同生活过的七年印记?
      还是……那个我虽然不常见面、却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我和李薇的女儿?
      “背叛”。
      她当年在我怀里哭泣时,用的就是这个沉重的词。
      又一次,我们断了联系。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决绝。
      她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仿佛铁了心要将我从她的生命里彻底清除。
      两年时光,在麻木的工作、偶尔探望女儿、和独自照顾元宝的日常中,飞快而空洞地溜走。
      我以为我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守着那点可怜的、日渐褪色的回忆,和一只越来越胖的老猫,直到老,直到死。
      直到有一次,在一个我们都认识的、关系很好的朋友的生日聚会上,我们又见面了。
      无法避免的相遇。
      那天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包间里烟雾缭绕,吵吵嚷嚷。
      她坐在我对面的角落,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霓虹灯光偶尔扫过她的脸,我看到她眼角似乎有未干的泪光,眼神迷离而悲伤。
      散场时,朋友们各自勾肩搭背、吵吵嚷嚷地打车离开。
      我看着她有些摇晃地、独自站在路边,单薄的身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孤寂。
      犹豫了很久,心里挣扎得像一团乱麻,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我送你吧。”
      我的声音因为酒精和紧张而有些沙哑。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涣散,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
      我拦了辆出租车,打开后座车门。她默默地坐了进去。
      我犹豫了一下,坐在了副驾驶位。
      车行到一半,沉默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突然对司机报了一个地址。
      不是她现在住的公寓地址,而是……我们曾经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那个老旧小区的一居室的地址。
      我的心猛地一跳。
      在她家楼下(那早已不是她的家,只是她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她似乎偶尔会回去),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酒意,却吹不散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重和悲伤。
      她突然转过身,红着眼眶,里面蓄满了泪水,猛地扑进我怀里。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哽咽,湿湿热热地烫着我的脖颈,也烫伤了我的心。
      “陈默……我还爱你……”
      我的心狠狠一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手臂下意识地、用尽全力地收紧,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躯揉进我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填补我们之间那巨大的、无形的鸿沟。
      “……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接受你曾经的背叛,我没有办法面对你的孩子……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她伏在我怀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只在寒冬里失去了所有庇护、受了极大惊吓和委屈的小兽,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终于崩溃的呜咽。
      我紧紧地抱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身躯传来的、无法控制的战栗,能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混合着酒气和泪水咸涩味道的气息。
      怀里的人,是我心心念念了整整十年的人啊!
      从十七岁到如今,贯穿了我整个青春和盛年,是我所有爱恋与痛苦的源头和归宿,是我唯一的心安所在。
      可她的眼泪,她那带着绝望和痛苦的控诉,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刺穿了我所有不切实际的、自欺欺人的幻想。
      也瞬间冻结了我刚刚因她那句“我还爱你”而重新滚烫起来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血液。
      “背叛”。她说的是我当年赌气接受相亲、仓促结婚的选择。
      在她看来,那是对我们之间感情的彻底背弃。
      “孩子”。是我和那段荒诞婚姻的产物,一个今年已经六岁、眉眼间依稀能看出我轮廓的小女孩。
      她跟着她妈妈李薇生活,我定期支付抚养费,偶尔去探望,扮演着一个疏离而愧疚的“父亲”角色。
      对林晚而言,这个孩子,是我那段“背叛”最具体、最无法磨灭的证明,是她心里一根拔不掉、碰一下就钻心疼痛的刺。
      这两个词,像两块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巨石,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下,砸醒了我所有沉浸在“破镜重圆”美梦中的期待和侥幸。
      直到这一刻,抱着哭泣颤抖的她,我才恍然发觉,这么多年,自己好像一直在走一条巨大的、可笑的弯路。
      为了和她赌一口气,我仓促地接受了另一段婚姻,结果不仅伤害了李薇那个无辜的女人,让她在无爱的婚姻里耗费了七年青春,也让我自己背负上一段失败的关系和一个永远无法推卸的、作为父亲的责任。
      离婚后,我又为了心中那份不甘的执念和从未放下的爱意,不顾一切地、自私地想要和她重新开始,却从来没有真正地、认真地去审视和抚平过她心里那道由我亲手划下的、深可见骨的伤。
      我只想着重新拥有她,只想着找回曾经那份让我眷恋不已的心安,只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对未来的憧憬里。
      却刻意忽略了她这些年独自承受的煎熬和痛苦,忽略了我那段婚姻和那个孩子的存在,对她而言,是多么具体而残忍的提醒和伤害。
      那些年被无休止的争吵消耗掉的信任和亲密,那些因为年轻冲动犯下的、一个接一个的错误。
      所有这些,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刻刀,在我们彼此的心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无法磨灭的丑陋疤痕。
      即便此刻我们还能像这样紧紧相拥,还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度和心脏的跳动。
      那份深植于骨髓的爱意,也早已被这层厚重得化不开的隔阂、伤痛与无法弥补的遗憾紧紧包裹,再难回到最初那份纯粹、毫无杂质、让人彻底松弛的“心安”了。
      那天晚上,我们最终没有上楼。
      我在她家老旧的单元楼下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我的肩头,直到她哭累了,所有的情绪如同退潮般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轻微的抽噎。
      我送她到单元门口,看着她用钥匙打开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防盗门,身影缓缓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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