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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3 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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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陶漫无目的地开着车,直到天空骤然下起雨,一场没完没了的瓢泼大雨。
人生往往也和一场无法预测的暴风雨无异,变故总是发生在突然之间。
生活再忙再累,她都没有像这一刻那么疲惫过,尤其一双眼睛好不酸涩。
爱米打电话来,气急败坏的向她求助——某个新娘的手捧花造型和新人父母的胸花货不对板、某个婚礼现场的舞台搭建出了纰漏、摄像组把两对新人的资料调包了、都是一些琐碎的有待解决的事务。心陶当下把大权交给她,吩咐她带上其他两个员工去跟进。
现在总算深深体会到,一个人要把事业做好,稳定的情绪永远排第一,那是最基本条件。回想那年依依的父亲猝然离世后,她竟能用大量的工作来稳定自己的情绪,简直是神迹,如今这一招却早已失效。
回到家已经下午两点,她浑浑噩噩睡了一觉,醒来先接到梁俊彦的问候电话,他说要过来探望她,却遭她一口拒绝,接着的一个电话,打到家里来,竟是她的父亲!
心陶坐起来,打醒精神在昏暗房间的分机接听父亲电话。
父亲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语气中略带不满, “怎么那么久才接电话?”
心陶只是醒醒喉咙,清脆的唤了一声:“爸爸。”
蒋先生提高嗓子,一字一句的说:“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下个月中旬我要回国一趟。”
心陶一听,怔了半天才想到要问:“爸爸打算回来多久?”
“这一次打算长住,这里快冬天了…。”
心陶一时无语,又过了好一会才想到要跟父亲确定时间和班机号码以方便到时接机。
父亲兴致盎然地告诉女儿,是报社诚意拳拳的邀请他回国参加年度报庆,董事长还点名要他上台致序幕词,往后报社同样需要他这个老将主持大局,他又告诉女儿,自己被蒋氏公会提名参选最新一届的主席职,又说公会现在被年轻人搞得像一盘散沙,无法再为蒋氏会员和子孙后代谋取各种福利云云….。
老人家退休将近十年,对于重出江湖大显才能显得跃跃欲试。
心陶静静的听着,她父亲停了一会,突然问:“俊彦最近好吗?”
“谁?”
父亲说:“你和那位大学讲师不是正在交往吗?”
心陶才知道他说梁先生梁俊彦,这个名字怎么听都还很陌生。
心陶放下电话后,第一时间告诉曼丽父亲即将回国的事。
曼丽瞪大眼睛说:“参加报庆能理解,但现在都网络时代了,报社不也年轻化了吗,怎么还需要老人来助阵?”
心陶很了解一些机构的人事,她说:“父亲以前怎么说也是幕后功臣,为人忠肝义胆,现在人家多少也给些面子,让他客串当当顾问,这种职务,可有可无。”
曼丽说:“蒋氏公会一连几届都是由同个年轻人蝉联主席,难道倒退着走,老化了?”
心陶说:“父亲在温哥华的社交圈子太小,始终是国内的生活比较适合他,而且加拿大快入冬了,父亲怕冷,热带国家适合他。”
曼丽叹息,“一个冬季要几个月,你父亲回来这一住倒是逍遥,苦了我们大家又要开始坐牢。”
她说的都是实话,心陶苦笑,到底是自己的父亲,能怎样?
曼丽又去拿冰袋给心陶,看惯了精神抖擞的心陶,实在无法忍受脸肿眼肿精神颓靡的她,她关心的端详起她,“睡了一觉,心情有没有好点?”
心陶不想她担心,只得点点头。她在沙发上躺下来,这一次,真的好好为自己冰敷。
她的心情丝毫没好过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人毫不留情的用刀子狠狠划了几下,每一个呼吸都会随着那撕裂的伤口而隐隐作痛。
曼丽忧心忡忡的看着她,说:“现在的状态多差都可以随时随地躺下,没人见怪,等你父亲回来,看你这样,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才怪,问你躲到哪里去!”
心陶也在想着同一件事,真的,等到那时候,她的空间就缩小到只有楼上卧房。
曼丽突然想起小卢,说:“你说你父亲这次会不会带另一个男人回来?”
心陶无法思考这些问题,眼前的问题已经令她很烦恼。
依依突然走过来,调皮的一把掀开心陶眼上敷着的那个冰袋,然后恶作剧的望着她笑。心陶睁开眼睛,突然就看着女儿出了神,然后,她伸出手抚摸起她小小粉嫩的脸蛋,那一刻,她自然而然又想起恋尘来。
在这世上,也真的也只有恋尘和女儿会出其不意地亲近她并毫无顾忌的对她投怀送抱,除了她俩,还有谁能与她有这样的肌肤之亲?
心陶突然幽幽的问女儿:“依依疼不疼妈妈?”
依依忙不迭点头,说:“疼!”说着把脚一抬,就轻盈的爬到心陶肚子坐着。
曼丽摇着头笑。
心陶拉起她的小手,说:“依依每天都在家里跟曼丽保姆在一起,想不想去一个有很多小朋友的地方?想不想认识其他的小朋友?”
依依却把心陶脸上的冰袋拿去贴到自己脸上,一下冷得呲牙咧嘴,扔回到心陶脸上去,笨拙的为她铺好,说:“妈妈是一个妖怪。”
曼丽问心陶:“你想给依依报读幼儿园?”
心陶说:“依依就快满三岁了。”
曼丽感慨万千,“时间怎么那么快,那时候依依才刚出世,只有六磅重,半夜哭得像猫叫,现在就说要去学校了。”
“我们家外面那间幼儿园你觉得怎么?我搜集过它的资料,觉得师资和规模不错…。”
“依依如果报读那里,倒是好得不得了,方便我每天接送。”
依依趁大人说话的时候已经去把心陶给她买的小背包找出来,再把一本图书胡乱的塞进去,然后背在身上,又去到玄关穿鞋子,说现在就要去学校。
曼丽好气又好笑,忙向小朋友招手,“回来,回来,八字还没一撇呢。”
依依只好走回来,心陶揽住女儿,对曼丽说:“曼丽,依依靠你了…。”
曼丽皱眉,“说什么话了,好像你就快不在了似的。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出什么大事,我承受不起的,要我跟依依两个人过日子,我可不答应。”
心陶苦笑,“我哪有那么容易走,好命的人两脚一直就可以告别天下事,像我这样的,只能清醒的活下去。”
曼丽只是紧蹙眉心看着她。
这些日子,如果没有曼丽,心陶真的无法想象她的生活会变成怎么样,一个人无论有多坚强,都需要一个让人无后顾之忧的的强大后盾。
那一段痛苦又煎熬的日子她都熬过来了,现在是不是也一样?
曼丽突然看了看墙上的时钟,问:“对了,莫小姐今晚来不来?”
心陶沉默了半晌才沉吟着说:“她不会来了…。”
依依也知道曼丽说的是恋尘,突然追问:“妈妈,尘尘会不会来?尘尘会不会来?”
心陶心里一酸,抱住女儿流泪。
今早惊心动魄的一幕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心陶到现在竟还未释然,曼丽又是一怔,依依就目瞪口呆望着她的母亲,嘴巴才要扁下来,曼丽连忙去抱开她,说:“让妈妈好好敷一下眼睛,我们去花园看蝴蝶…。”
心陶趁机在冷冷的冰块底下,痛痛快快的哭多一回。
到了傍晚,心陶才知道自己错了,恋尘来了,而且六点未敲就来了。
依依听到车声,马上放下手上的玩具奔到门口去等她。她习惯了,每天这时候,总要看到那个漂亮的阿姨意气风发、笑意盈盈地出现在门口。
看见恋尘,依依很自然的前去牵住她的手,黏糊着她。恋尘蹲下来端详依依,轻轻的问:“依依今天有没有乖?”
依依重重点了点头,却指着她母亲,用打小报告的口吻说:“依依有乖,妈妈没有乖。”
心陶起身去了洗手间。
像平常一样,开饭的时候,恋尘会主动走到饭厅,只是,以前她会甜甜的喊曼丽保姆吃饭,喊心陶吃饭,她会为依依先摆好她的儿童座椅,然后自己才坐下,可是今天,她在饭桌上的举动有异于平常,由始至终,她都不说一句话,对曼丽不说,对依依不说,对心陶更不说。
饭后,依依要像往常那样和她一起坐在茶几前画画,恋尘依然像上次那样握住她的小手画出了一个太阳。
依依给恋尘一支红色的彩色笔,恋尘却选用了黑色,依依固执夺走她的黑色彩色笔,说:“太阳公公是红色的。”
“从今天开始,尘尘的太阳是黑色的…。”
依依当然不理解,她坚持己见,还大声嚷嚷:“太阳公公不是黑色的。”
曼丽看一眼心陶,多少已经看出一些眉目,心陶却转过身,上了楼。
她来到阳台,望着夜空想着沉重的心事。没多久,后面有人开门走进来,心陶才转身,恋尘就抱住了她。
一开始还抱着咬紧牙关熬过去的决心,多么的苦心费力,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心陶伸出有点颤抖的手紧紧抱住恋尘,轻轻抚摸她光滑如丝的头发,她闭上双眼,心里百感交集,这才恍然惊觉,自己根本舍不得放开手。
“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的么,我妈妈曾说过,如果你要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人,除非你把他画出来,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我没有告诉我妈,我并不追求十全十美的人,我只是希望能遇到那个对的人。直到昨天为止,我都还觉得自己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因为我不用把这个人画出来,她就已经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了,只是没想到她却不能属于我,我根本就得不到祝福..。”
心陶不禁又潸然泪下。
“心陶,我不相信你已经离开我了,我到这一刻都还不相信...。”
一句对不起只显得她太无能,心陶说不出半句话,只觉得悲痛欲绝。
恋尘抬起身子看着心陶,才发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她心里一阵难过,然后她说:“我不会脱下我们的戒指,我也不会再把它弄失,我会一直戴着它,我会等到那一天,等环境允许了,等我有办法了,等某些人的想法改变了,等你重新把戒指戴回去,心陶,我愿意等那一天的来临…”
心陶却不知道这种等待需要多久,也许很快,也许很慢,也许根本不会有那样的一天。
恋尘并不怪她,一点也不怪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难处,心陶的立场太难堪,太难为,也太无所作为,如果她是她,她也会作出同样的决定,同样的妥协,她同样不会去跟一个母亲抗争,那样也太没意义了。
只是,她会开始不停的问自己: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她不能期望心陶为了她勇敢一次,因为这已经不是光靠勇气就能解决的问题。她的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她并不好缠,只要一天她还跟心陶纠缠不清,她的母亲断不会放过对她百般磨难,那是一种最大的精神虐待。另一方面,她目前又无法说服她的母亲接受一切,她那一套迂腐却根深蒂固的观念任谁都无法去改变。
恋尘心里很沉重,她把自己蜷缩在心陶的怀里,只想争取多一刻的温暖,她怕以后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在她怀里停留,哪怕一秒钟。
把事情掌握的滴水不漏并且还可以那么清醒的感觉着却又无能为力原来非常的痛苦。她恨自己为什么把事情看得那么透彻,因为太透彻,所以她反而不懂得哭。
就在这时,心陶手机突然大响,恋尘不由自主的颤栗,像是有所感应似的,这种感应来得非常诡异,打断了她们的思绪。
心陶才把手机取过,恋尘已经从她手上抢了过去。
心陶呆呆的凝视着她,恋尘却恨自己太聪明,那果真是她母亲的来电,她惊诧之余,还有说不出的愤慨。
“我妈妈打电话给你?她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心陶只是沉重的看着她。
多么可怕,她的母亲就像在她身上装设了电眼一样,只要她跟心陶在一起,指令就像会自动传送出去,然后她会立刻打电话过来追查行踪,偏偏她从不针对她,却只把电话打去给心陶!
恋尘冷冷一笑,这种贴身的电话追踪自然不会是第一次发生了,她只是发现得太迟!
恋尘恨她母亲,恨她视自己如珠如宝,却吝于拨出一点点的爱给她所爱的人!她何以那么吝啬又那么自私?现在她才知道,心陶深受其苦的日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她直接取消她母亲的来电,然后对心陶说:“以后都不要再接她的电话了。你能做的已经做了,也够了,你不亏欠她,不用再给她任何的面子。 ”
心陶黯然。
恋尘才把心陶的手机放到床上,她自己的电话却也响了。
恋尘心里有数,果然,她母亲在那一头迭声追问:“尘尘,你在哪,你到底在哪?”语气惶恐,当然是十分不愿意事情刚有了新的进展又回到以前的状态。
恋尘嘲讽了她母亲一句:“妈妈你放心好了,你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放下电话,她迟疑了一下,对心陶说:“我要走了,心陶。”
心陶才抬起眼睛,恋尘已经开门走了出去,去到走廊,却又突然折回头去抱住了心陶,心陶亦紧紧搂住她。
恍恍惚惚,就像在一个梦里,等心陶回过神时,恋尘真的走了,她听见房间那扇门被开了又关上,继而是楼下汽车轰然而去的声响…。
心陶怔怔的坐下来,一直在发愣,直到依依前来唤醒了她…。
曼丽敲门进房,有点疑惑的问心陶:“莫小姐今晚那么快就回去?”
“她家里有点事…。”
曼丽却关切的问:“是你跟她有点事吧?”
心陶抬起眼睛看着曼丽,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个星期如同十年般的过去,半个月又如同廿年般的过去,恋尘觉得自己需要时间让自己好好沉淀下来,她日思夜想,终究无法为她们的感情找到一个出口。
她没有惊天动地的举动,她甚至不哭也不闹,只有在午夜梦回时,她才会为了思念的煎熬和无法释怀的忧伤而伤心落泪,然后一直失眠到天亮…。
稍微振作之后,她决定好好的跟父母谈谈,至少父母双方,她觉得父亲向来比较开明,然而那晚去到他俩的房门口,却让她更清楚的看清了一些事实。
恋尘听见她母亲语带得意和不忿的对她父亲说:“开什么玩笑,叫我把女儿交给她,这恐怕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你说这世界是不是有病态啊。”
父亲沉默了一阵,才沉吟着说:“既然该做的你都做了,事情也该到这里结束,现在我们的女儿不是回来了吗。”
“她若还对我的女儿纠缠,我还是会去找她麻烦,让她不胜其烦...。”
父亲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她母亲突然无比畅快的说:“你知道那一次我怎么回答她吗,我说我要是能接受她们在一起,除非我疯了。”
那一晚,恋尘第一次为了她和心陶失声痛哭。
也从那一天开始,她变得异常脆弱,动辄就哭得昏天暗地,因为心陶,她觉得自己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和打击。
然而,她像平常一样度日,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表面上看不出有何异样,只是,她已经消失在《真爱》,她也不再给那个最熟悉的号码发去只字片语,亦不再给心爱的人嘘寒问暖。
恋尘爱心陶,她不愿意心陶再为自己受到她母亲的奚落和侮辱,这些委屈本来就不该由她去承受,她更不愿意自己原本美好的爱情被一层凄风酸雨笼罩着…。
莫太太暗中观察恋尘,看不出女儿有什么不妥,除了那一枚卡地亚戒指依然十分碍眼的戴在她的手指上,然而这已经说明不了什么,蒋心陶都已经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反之,她觉得很欣慰,莫先生也觉得欣慰,因为她们的女儿听话了,乖巧了,温驯了,她回到过去那样了,她什么事都表现的无所谓了,她言听计从了,最重要的是,她不再拒绝跟长辈们一块吃饭,她热衷参与家庭聚会了。
下班之后,她往往哪里也不去,径直回家,足不出户。父母找上门去,尽管她不愿与他们多谈,他们却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工余她又开始画画,日子像倒回去过,但心情却已经不同了。小小的书房突然变得凌乱不堪,满桌满地都是画纸,她把自己寄托在虚幻的故事中,精神有了小小寄托。
折翼天使现在连仅有的半边翅膀也失去了,她变成了一个没有翅膀的天使。一个失去翅膀的天使,不是没有翱翔的勇气,而是根本就已经飞不起来,一个已经飞不起来的天使,已经谈不上勇气不勇气,因为她的本能已经被人剥夺….。
那边厢,心陶把风尘仆仆从远方飞过来的父亲接回了家。
老人家这一次除了携带一个特大号的行李箱,还多带了两大箱子的书籍,他说要把书捐出给报社的资料室用。
一年多不见,蒋老先生的精神状态似乎更胜从前,说话依然声如洪钟,比年轻人还要有活力,家里的气氛又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所有的人变得循规蹈矩了,所有的事也变得井井有条了。以前心陶曼丽泡个方便面直接捧到电视机前大快朵颐,现在就得端端正正坐在饭桌上吃,还不能把脚翘到椅子上来。
依依毕竟又比去年懂事了一些,也知道外公的到来叫人大感约束,于是一看见外公就下意识的东藏西躲,还总是找机会问心陶:“妈妈,公公几时走?公公几时走?”
心陶默默承受着感情上的创伤和各方面的压力,还得适度的教导小朋友,说:“依依不可以再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很不礼貌。”
这一天,心陶在餐厅订了座准备给父亲洗洗尘,蒋先生心里一直牵挂着那位文质彬彬的大学讲师兼文友梁俊彦同志,事前还主动打电话联络上人家。
梁俊彦接到老人家的电话简直受宠若惊,对于吃饭邀约更是满口答应,还以为这也是心陶的意思。
他开了一辆四轮驱动车过来载蒋家四个人。
无巧不成书,莫氏一家三口和远志母子正好和蒋氏一家人就在同一家餐厅吃饭,两家人仅仅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