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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阿七与亭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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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阿七的那天是正月初七,那天天气很冷,山上都是皑皑白雪,在这种时候,人总是不想出门,赖在火炉旁的。”
冥主讲到这里停了一下,忽的笑出声来:“然后,我看见了她……或者说,我听见了她。”
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充满谜团的村子里,冥主亭梧给将军讲起了他同阿七的故事。
“她哭的可实在太凶了,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娃娃罢了,被人大冬天的扔在我门口,我本来懒得理会,想着用不了多久肯定就没声了,谁想到她竟然越哭越大声。就这样到了夜里,觉也睡不好了,我忍不住出门,将她抱起来,想着她再哭,我可不介意身上再多一条人命。”
将军这时真正领会到了冥主的无情,想来天帝所批果然如此,然而便是这样的人救了青州百姓,想来传言果然当不得真。
“可我刚抱起她,她便止住了哭声,朝我笑了起来。”冥主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千百年来,我总在反复回想那时的情形,后来不得不说,那就是命。”
阿七也许不知道,便是这一笑,救了她这一命,也将她的人生同亭梧的人生从此绑在了一起。
“我其实不知道她多大了,也不知道她的生辰,便将遇到她的那天当做她的生日,给她取名阿七。开始的时候,青州城的人总觉得她是我的私生女,我也懒得解释。我收她为徒,将剑法传授与她。我以前都是一个人过年的,也习惯了清冷,忽然多了一个人,她也是闲不住的性子,自从懂事了些,过年就一定要包饺子,元宵就一定要煮元宵,端午就一定要吃粽子,也想着法的偷懒不练武。”
将军点了点头,果然小七的前世便是阿七,冥主嘴角上扬:“可她的天赋实在太差了,怎么学都只是平平庸庸,但她渐渐长大,总算能学会一些旁的,她春天酿酒,夏天晒茶……秋冬天的时候就总能想着法的把屋子弄得暖和点,在山上打了些野狐,就会把皮毛扒下来做成毯子,只是她手艺虽好,缝出来的东西却太丑,我这样美丽的人在她边上,她却对好看一词有诸多误解。”
冥主的表情带着些无奈、带着些宠溺,继续道:“写字就不提了,她除了‘七’字写得不错以外,其他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还给我缝过两次衣服,开口从胸前直到脚裸,配色也是一塌糊涂,她喜欢芭蕉,于是每年都会选两只长得最大最好的芭蕉叶,想办法挂在墙上,能让它们一年不变样……”
将军听到这里,便想到了在大泽山见到小七的那个山洞里,那里的墙上也挂了两面芭蕉叶,可亭梧说的既然是前世之事,那小七这般大约便是碰巧,正如韩澹所说,所有人死后在前往冥府后都要经过毋悔道,在那条路上忘却前尘且不能后退,阿七既然过了毋悔道投了胎,那自然是忘了与亭梧在大泽山的日子的,只是这一世小七选择落脚之地,为何还是偏偏选择了大泽山呢?
将军忽觉有些微妙,但他只是想了想,并未开口说出来。
“她也很细心,夏天我喜欢躺在树上睡觉,她就悄悄跟过来,在我旁边为我赶虫子,我讨厌冬天,她就温上黄酒,又怕我多喝,就偷偷往里面加水,知道我喜欢吃荔枝,就跟青州的小贩说好了,无论多贵每年总要进一些,为此她去拜托了好多人,卖货的、送货的、转手的……她做了那么多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她为我做了这许多事,却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原来这是一个失去了才知道可贵的故事。
“直到我收养她的第十六年,她生辰那天,她说想要到青州城好好吃一顿,我自然答应了她,平常都是她来做,不过就是能吃就行的程度,其实我也会做饭,她也很喜欢吃我做的,只是我这样追求美丽的人,做一顿饭便要起码花上两个时辰,还要好好摆盘才算完,她说要是让我来做,这一天就光耗在做饭上了,于是我们去了城里……”
冥主转过身来,手上是一株被他摘下来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夜昙花的花苞,他淡淡道:\"我那天就应该亲自下厨为她做一顿饭的。\"
“那天街上很是热闹,大约临近过年,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我带她去了青州城最好的馆子,因为去的早我又名声在外,便选到了好位置,因为高兴,我便点了很多菜,她就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说浪费不好,还说多了的打包,我那时就觉得,虽然吵了些,但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并无不可。”
冥主拿手攥住手中花苞,一使劲,那还未绽放的花骨朵便分散开来,冥主手一张,那一片片花瓣便坠落于地,再觅不到痕迹。
“仗势欺人的事情我遇到很多,却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天饭馆人多,一位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京城贵女看上了我们的位子,她身边就跟了个小丫鬟,气势汹汹的跑过来让我们离开,颐指气使的说会多给我们贴些钱,我脾气向来不算太好,那些年也过得沉寂,有些人便忘了,我曾经杀过很多人。”
冥主说这些的时候眼神冰冷,杀气弥漫,这当然吓不到将军,只是这些小事,远犯不着喊杀喊死的,可见亭梧的脾气是真的不好,那救了青州城百姓的英雄形象果然不过以讹传讹。
“就在我要动手之际,阿七拉住了我,那丫鬟的主人也过来赔礼,那女的红着脸说平日里太过娇惯自己的丫鬟,又说愿意出钱请我们吃饭,希望可以共用一桌。”
冥主说着冷笑道:“怎么可能让她们坏了心情,我当下二话不说扔出银子给她们说买她们离开,店小二也急忙跑过来,表明了我的身份,那两人才总算识了好歹走开,但我当日的好心情全然没了,又喝了点酒就带着阿七离开。”
冥主继续道:\"结果那两人当真阴魂不散,又说要赔礼的等在饭馆门口,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知道了我们是谁还非要跟着,根本听不懂人话,还说向来仰慕于我,若不是阿七心善,她们早就死透了,虽说后来她们也确实是死了,但早知如此,还不如我亲自动手。\"
原来如此,若说是仰慕,这倒是说的通了,官宦人家的小姐,遇到了画本子里的英雄人物,自然春心萌动芳心暗许,虽说这个英雄并非什么善类。
“我们回了大泽山,自然也不会带她们上去,大泽山陡峭,常人攀爬不得,更别说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但她俩竟还十分有毅力,日日在山下徘徊,那小姐姿色容貌马马虎虎,不知道是不是偷跑出来的,身边也没什么护卫,便被人盯上了,呵,没点自保之力,还天天想些有的没的,不知道这些富家女的脑子是怎么想的。”
其实当然也不怪那富家小姐,谁叫亭梧长得这般好看,天生便是一张能祸国殃民的脸。
“正好那天阿七下山置办年货,恰好遇到有小混混对那两人施暴,便出手教训了一下,哪知道那小姐更是死心塌地,只当小七是我的侍女,大过年的也不愿回家,阿七与我说过几次,我也懒得管,出了事又于我何干,于是便真的出事了。”
这亭梧当真心狠,可见天帝慧眼,这便是他这样的人才担得起冥主之职吧。
“刚过了年,阿七去了一趟青州城,回来的时候脸色便很不好看,她说,那对主仆死了,是被先前的那些小混混□□至死的。像那对主仆那般傻不愣登又缺心眼的,不出事才怪,阿七心肠好,还说要祭拜她,我说那不过是她们自找的,阿七还埋怨了我几句。只是谁能想到,那般愚蠢的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郡主,也是我没当一回事,阿七那日下山祭拜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接着,我收到了一封信,让我去京城郊外,阿七在那里。于是我去了。”
冥主又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容一点也不完美,不知为何看来跟哭一样,可冥主并没有哭:“其实我早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的,当日燕国皇帝拜访我,便是同我立下了一个规矩,那便是我这一世不得离开大泽山,离开青州,呵,他哪能容我呢,所以等在城郊的,自然便有皇家的军马,可阿七在那里啊,我当然要去的。”说到这里,冥主看着将军的眼神里多了丝深意,“料想帝王心术,不过如此,你说避世不出,人家却总能想到些旁的,当你心存怨怼、不愿为臣、包藏祸心,当然不能容我。”
将军觉得,冥主说这话时意有所指。
“到了城郊我才知道,绑了阿七的是道上有名的毒花夫妇,阿七本来也断不会这么容易被他们掳走,不过是因为他们便是阿七的身生父母,原来这竟是从十六年前便开始谋划的,那京城贵女的死不过是多给他们一个借口。”
“那天阿七哭着的让我走,可我怎么会走呢,这么多年来,我就只有她这一个徒弟罢了。我杀了很多人,中了毒也受了伤,可我不会停。后来他们怕了,便拿阿七来威胁我,可他们算错了阿七,她从不是一个乖乖等着被救的人,她从来勇敢果断,也向来很有主见,她不会让自己成为牵制我的东西,所以她自尽了。”
“即便身死,我也绝不会放过毒花夫妇和那狗皇帝,那天郊外的土地都被染红了,我快死了,不过这国家也得易主,我这才放心,然后我见到了天帝,他说他正在找一个能当的起冥主这一位置的人,我有大功德,却也有大罪过,如此长生不死,不见天日,便是对我的奖赏与责罚。”
亭梧素来爱美,从前被逐出家门的很大原因便是他不愿早起,贪睡贪吃,而在青州城里救人,也只是因为魏国士兵太吵,闹得他无法安歇,他的身上无一处不是悉心保养,掉了根头发丝都要哀嚎半天,杀人时也从不让鲜血沾身,只是阿七死的那天,他踩过多少人的尸体,身上破了多少道口子,直到衣服染成酱色,直到头发结块指甲脱落,直到最后他倒在地上,用此生他从未想过的姿势匍匐前进。
他以为他的小徒弟,会一直是他的小徒弟。
“我同意了,我以为百年过去便终有一日能见到阿七,但我再也没见过她。”
冥主眼中无泪,也没有喜悲,于这一刻,将军竟想到了高高在上的天帝:“我同怀夜的约定便是,他找到阿七,而我照看这村子。”
“为什么?”将军问。
“因为这里对他很重要,至于为什么……”冥主恢复懒散,勾起嘴角道,“兴许等你好好看过这个村子,便能找到答案。”
原来兜兜转转,便还是这么一句话。
只是在这个村子里,他们想给将军看得,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