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牧童和二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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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夜之前出门都是有目的的，也从来没有独自一人出村，在心理上他仍然是有些抗拒出去的，但这次他不同，他被迫出村躲避苦恼，但他也不是不想要改变的，他想到北海说过的话，还有父母从前的旅行，兴许这般漫无目的的行走能让他放下一切的烦恼，忘掉一切的忧愁。
在离开村子的第二天，怀夜走过田野，他听到了一阵歌声，歌声不说好听，但词却很有意思，讲得就是怀夜救了瀛洲四十六人的事情，只是这词和调子着实不怎样。
怀夜嗪着一丝古怪荒诞的笑意寻到正唱着这支歌的人，这是个少年牧童，正光着两污泥脚丫靠着一头老牛，他衣衫破旧脸色蜡黄，头发卷曲着贴在脸上，顺着蜿蜒下几道灰黑的汗水痕迹，直到怀夜走到跟前，他都没有看上一眼，只仍旧兀自唱着歌。
怀夜就站着等他唱完，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觉得这首歌不像是在讲自己，更像是在讲一个遥远神秘的伟大人物，这样的人物当然不会是他。
待少年唱完，怀夜好奇道：“这首歌是谁写的？”
少年打量了怀夜几眼，大约是看出怀夜真的对歌有兴趣，他一改之前的散漫，站直了拉平褶皱的衣服，骄傲的挺起胸脯道：“是我写的呢！”
怀夜更觉奇怪：“这个故事是谁告诉你的？”
“你竟然不知道？！”少年瞪着他，“这个故事早就传遍了啊，瀛洲回来那些人还在曲埠建了一座雕像来纪念他。”
怀夜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早就红遍了大江南北：“纪念他做什么？”他根本就是个不值得夸耀的妖呐。
少年却并不认同他，如同自己受到了侮辱一般激动道：“怎么不能了，他可是我的偶像！我打听过了，白泽这个族群喜爱学识书籍，就没有善于打斗的，可即便这样，见到不平之事，他还是冲上去了，他明明就是个极了不起的人！”
这也是怀夜第一次知道，他也可以成为别人的光，成为别人心目中的英雄，这样看来，他其实也能算是个顶了不起的妖了？
怀夜在牧童这待了三天，教他词曲平仄、对仗押韵、起承转合，只因这少年郎说：“我总有一天要让全世界都唱着我写的歌曲！”
怀夜在听到这句话时，心中涌动的是羡慕，他知道自己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他远没有这样的豪情，离开的时候，怀夜对少年说：“你比怀夜勇敢多了。”
少年很生气，觉得怀夜污蔑了他的偶像，怀夜也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最后只笑笑，哼着初时见到少年时少年哼的歌，告别了少年。
既然听说了，怀夜便想去曲埠看看，那时候正值天帝同烛龙剑拔弩张，四处人心惶惶，而他们交锋地点就在曲埠附近。
怀夜出来前不知有战事，不过无妨，他不打算参战，也有自保之力，只是他走到白云镇便停了下来，只因他实在迈不动脚步。
此时战争已过去十年，妖怪们的战争远比人类的战事更加可怖，他们拥有着人类无法想象的力量，地动山摇、疾风骤雨、烈焰滔滔都是他们能轻易做到的，而以此带来的结果便是大地震荡、粮食匮乏、民不聊生。
怀夜走到白云村时，路边便有许多饿殍，很多人失去了父母、孩子、朋友、爱人，战争的年代里，没有谁是过得安全幸福的，除了躲避人世的白泽。
怀夜虽有幼年阴影，但这些年因着南疆和他家人的关系，并不痛恨人类，当他看到白云镇的惨状时，便想要留下，留下，然后代白泽出一份力。
怀夜想要住进村子，可却没人愿意收留他，村民们都警惕而惊惧的盯着他，唯恐他也是那些能带来地动山摇的妖怪。
即便天帝最初的设想是好的，即便烛龙是恶的一方，可大多数人们并不能感同身受，他们只知道他们安稳的日子到头了，他们所拥有的东西失去了，他们的家庭被摧毁了，他们并不关心谁输谁赢，他们只关心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没人想要搭理怀夜，大家都看出了他的格格不入，直到怀夜表示他可以治病，人们的眼神才缓和了些，然后一只小手伸到了怀夜面前。
这是怀夜第一次见到二狗。
二狗之所以叫二狗，是因为这种年代，孩子们都取贱名以求好养活，二狗上面还有个哥哥，只是出生没多久便夭折了。
二狗五岁时跟着父母去打猎，忽的电闪雷鸣，大雨磅礴，大地摇晃起来，一层层裂开来，树木接着折断倒下来，他的父母就死了，因为一直打仗，人们只顾自己，哪还去管他们家今天有没有回村子，二狗是三天后才被路过的人发现的，那时候他陷入高烧昏迷，腿也折断了，可哪还找得着医生专门治他，村民们给他喂了些草药，一切都看他自己的造化，没想到二狗竟还真的福大，活了下来，只是一条腿从此便跛了，一个跛腿小孩子独自讨活，光是靠想的便十分困难，可他还是向怀夜伸出了手。
怀夜问他：“你为何信我？”
二狗耸了耸肩：“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总是无所畏惧的。
怀夜便住进了二狗家，他说自己叫白夜，只因自打遇到那个牧童后，他发现自己还挺有名气，便羞于报上真名。
二狗平时话不多，但找到吃的，都会分怀夜一些，怀夜为了不引起村民反感，也就装作凡人一般吃饭睡觉，只是他吃的很少，大部分都会留给二狗。
怀夜也真的帮村民们看病，他并不怕神仙打架时的地动山摇，便总是独自一人外出采药，他先帮二狗看腿，帮他接骨，虽说治不完全，但也看好了个大概，看到确有效果，村民们也渐渐放下戒心，简直快把怀夜当救世主一般供着了，便连旁边村子的也都不畏险阻的慕名而来。
怀夜出去采药，也会带些吃的回来，其他村民可能不会注意，但时间久了，与他同住的二狗还是发现了猫腻，于是有一天，他偷偷跟着怀夜出了门。
前些天烛龙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拉着共工造了一块大冰台子，找了三条小黑蛟在台子上演了一出三兄弟相亲相爱结果因意见不和转变为相爱相杀的戏剧，演到一半就被楼青羽烧了个干净，一时间烟雾缭绕的瞬间就下起了雨，烛龙大怒，在试图捉住楼青羽这只火鸟做成冰雕没有成功后，在这一天集极北之冰，绛鹅毛大雪。
当时是初夏，给烛龙这么一搞，气候紊乱，天色阴沉，伴随着大雪而来的还有草木由荣转枯、动物冻死、山河破碎，跟着怀夜出门的二狗一脚踩空，就要掉入大地刚裂开的深渊里！
幸而怀夜发现，将他救了上来，又用点魄帮着撑了一片方寸之地供二人躲避，外面草木漫天飞舞遮天蔽日，阴沉到不见五指，便在这个时候，点魄昏黄摇曳的光亮了一小片天地，从中映出二狗灰白的脸，他嘴唇发抖，眉头紧锁，他死死盯着怀夜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怀夜抿起发干的嘴唇，拿草折了只蚱蜢递过去，他本来想摸摸二狗的头，但他看出二狗的抗拒，沉默半晌，他还是承认道：“我是妖。”他看着对方瞬间凶恶的表情继续道，“我叫怀夜。”
“曲埠有座雕塑的那个怀夜？”
怀夜楞了一下：“是。”
过了许久，怀夜只听二狗又问：“那个瀛洲的故事……是真的吗？”
怀夜道：“也许并算不上真的吧，起码我当时并不是什么都不管就冲上去的。”狭小的空间里，怀夜看着这个紧张害怕的少年，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谁也不相信、谁也不想见，便连自己也是怨恨的，幸而他他遇上了南疆，遇上了北海，才让他匆匆这么些年，不算白活。
他于是愿意坦露出自己的内心，尽管对面这个孩子是憎恨妖怪的，“我那时候跟我喜欢的人吵架了……说是吵架，其实也只是我自己单方面的任性。”
“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善良、勇敢、坚定，很有才华，长得也很好看，我那时候就想，如果是他的话，那应该是不会不管这四十六人的，以他的能力，也应该是很容易就能保护下这四十六人吧，我那时候就觉得，虽然他不喜欢我，但保护别人这件事情，我还是能做到的啊。”怀夜苦笑一声，“但我差点没能做到。”
时间倒退回七十八年前，怀夜迎上天帝那一掌时，心里却在想，那日蛇精打过来时，南疆是怎样的心情，接下这掌后，他是不是就能离南疆更近一些，若是他因此亡故，南疆心里会否能有那么一丝后悔，以后会否能有那么一丝想念？
只是南疆来了，而他也还活着，一切都成了未解。
二狗静静的听着他讲，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做到就是做到了。你是个好妖怪，但我还是讨厌妖怪。”
那日之后，怀夜带着二狗回白云村，村子恰好躲过一劫，死伤并不严重，只是有些房子倒了，怀夜做足了准备，严阵以待，就是为了在二狗泄露他身份后立刻做出反应，但二狗谁也没有告诉，他仍然如先前一般寡言，只有的时候，他会看着怀夜发呆。
一日深夜，怀夜被屋外的电闪雷鸣惊醒，外面响声很大，像是雷就炸在耳边，他爬起来喝水，二狗家房间都是没有槅门的，只在冬天拉一层布，现在没有东西遮挡，在外头忽闪的电光下，怀夜看清另一个房间蜷缩在床脚的二狗。
怀夜恍惚间想起来，二狗的父母就是死在这样一个雨夜，二狗虽平时不会表现，但他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怀夜走进二狗的房间，他看到二狗床上放着一把柴刀，在雷电下闪着幽深的光芒，但他装作未见，看着缩成一团颤抖着的二狗，忍不住怀抱住了他。
二狗身上的温度很低，都是冷汗，怀夜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每每梦中惊醒，也就只能这样自己抱着自己，直到有一天，隔壁的小孩拍响了他的房门，告诉他是他爹娘想救他，而他应该活下去。
怀中的身体渐渐暖和过来，原来拥抱是一件如此温暖的事情，足以破开重重寒冰，触碰到彼此的心，他想二狗那次和他回来后的无数日夜里，是不是都得握着这把柴刀入睡，是不是都在抑制着冲到隔壁将他剁个稀巴烂的冲动。
二狗那时说他是个好妖怪，而他自己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啊。
于是第二天，怀夜暂时离开了白云村，他还是要去曲埠镇看看，这场战争已经持续太久了。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牧童和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