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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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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了灯后许琉璃躺在我外侧,很快入睡,而更漏才刚过戌时,我自然睡不着。
她嫁人后似乎向来是睡得早起得晚,虽然管着王府上下琐事,却从来不肯苛待自己,说是作姑娘时在嫡母手下日日请安侍候,睁眼便要做活,从来不得闲,如今能做主,当然要趁着年轻多犯懒,等成了老太太再想睡也没有觉头了。
我常常卧床,便不怎么爱躺着,又不好越过她去拿书,只好借着一丝月色,数了帘上蝴蝶,数遍枕上草花,最后盯着她安静的脸发起呆。平常是那么活色生香的美人,睁眼就片刻都不得消停,睡下后却竟安静得像幅画,躺得端端正正,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许琉璃如今的面容其实一点都不像三哥了,她十二三岁时还俏媚得有股妖气的五官从长开了之后变得和谐柔艳,哪怕如今给她点上泪痣,半梦半醒时我也不会认错他们两个。
许承业死时也不过这个年纪,生得瘦削,发上总配一支深翠的玉簪。其实他也只是在我、在其他妾室和下人前阴鸷冷漠,他深夜来看我的样子或许因为梦魇里反复太多次,已经面孔模糊了。因此要想他的容貌,我反倒只能想起他白日里收敛爪牙的模样。
他因为相貌肖母,头发天生柔软乌黑,泪痣又带着些阴郁的秀气,总被二哥的朋友明里暗里打趣是女扮男装。
而许承邵那时候怎么说的?
他只是开玩笑说:要真是姑娘还好呢,我多个聪明伶俐知疼知热的好妹妹,家里少个又臭又硬的男人,梦里都能笑醒。
那时是大哥的生辰,因此我也在,只是那群少爷不好逗弄我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姑娘太过,让我坐在一旁由丫鬟给我剥果子吃。我看着三哥神态自若地给二哥倒酒,然后转身吩咐小厮如何如何,想不明白他到底为了什么。
五年过去,我长到和他同龄也还是想不明白。
丞相府里侧室们讨好父亲是为了富贵前程,下人巴结主子的心腹是为了吃饱穿暖少做活,父亲左右逢源是为权势在手荣华一生,唐姨娘撒娇卖俏是为平安到老,大嫂避事不出是为自己清静,这全都清晰可见。
可我看不清许承业这个人十几年里诸般谋算到底是想要什么。谋害贺凤韶一事还能当做是知道了他真实身份后为某个幕后主使离间君臣,但他这么做到底得到了什么好处,我委实没能查到。
我更看不懂他为什么要害我,寻常恶人折磨弱女幼童自然是为了取乐,他脸上却只有抒发不尽的怨毒厌憎,似乎也没从我这儿和其他被借故发落的下人身上得到过什么乐趣。
我静静看着许琉璃如今唯一还算与许承业有些相似的凤眼,眼睫细密浓黑,睡着也仍旧不显乖顺,像随时都要飞扬起来,为她雪亮的眸光做一片沉重的刀背。
我难得起了几分作恶心思,抬起手拿指节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脸颊。
触手的肌肤温热细腻,是活的。
我便彻底放心,安安静静躺下了。
第二日清早,许琉璃叫我起来吃了饭,便拉着我去接小辰儿。我想着马上就能把这尊神送走,勉强奉陪。
她不让人通传,悄悄往四哥的院子去,一路上跟我打听:“江湖上的事我也知道不少,可没听过有姓许的这般年纪的少侠。”
我道:“因为他随的是他师父的姓,苍郁的郁,名字是晚风吹行舟的晚风。”
许琉璃一副眼珠要掉在地上的模样,随后神情复杂地闭了嘴,在我身旁小步小步蔫蔫走着,再没了方才的精神头。
我问:“你从前见过我四哥?”
她捂着心口眼神游离道:“……没见过,只听过些传闻。你也知道,去年中秋小辰儿过生日,闹着要大哥书房里的青芦,我觉着他兴许是习武的材料呢,叫我爹去寻年轻的武人来给他启蒙试试。”
我问:“为什么要年轻的,常人不都是觉得年纪大的师傅好?”
许琉璃说:“要是那些年纪大的,没有再进一步的希望了,看小辰儿有天分就把他掳走当弟子怎么办?要是找不着,我家富贵荣华的小王爷岂不是要灰头土脸给他们传衣钵去了!”
我看她振振有词,接上之前的话问道:“——所以令尊寻到过我兄长来当师傅?”
许琉璃便没了活气,唉声叹气:“找上了,也答应来了,只是我担心他太严苛,那时候小辰儿才四岁呢,就寻由头换成别人了……”
我都替她觉得尴尬,但决计不答应替她去把小辰儿接出来,只和莲蓬一道看着她像只斗败了的蟋蟀似的一步一蹭地往前挪,不复方才满心盼着一见从小思念的麟将军后人那劲头,连鬓边步摇都有些歪斜,真是颓丧极了。
其实我还有些可怜她,世事之阴差阳错最是难料,谁也躲不过后悔一回。
到了父亲划给四哥那院子,所见情景却出乎我意料。
我以为会看见的无外乎是贺明辰追着缠着四哥要他教剑法,或者他根本抓不到人独自待着。
结果却见四哥拿着本书立在那儿,而向来不爱背记的贺明辰竟乖乖站得笔直,两肩各放着一颗圆溜溜的石子,闭着眼朗声背诵,比平常还流利些。
许琉璃这个继母则比我还要面色讶异,看了看我,脸上几乎是怀疑我们合谋偷换她儿子的神情。
我不理她,过去跟四哥打招呼。
郁晚风回头对我笑了笑,抬手收走了贺明辰肩上的石子。后者睁眼看见身上桎梏去了,堪称没心没肺地冲我笑:“若姑姑好。师父怎么都不答应收我为徒,我求好久了,姑姑帮我劝劝?”
而他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在了我身边,拉着我的袖子,真心诚意道:“令兄真是……风姿卓绝,能文能武,当代英杰人物啊。”
许琉璃因没怎么读过书,虽然能把拐弯抹角的内宅套话说得精熟,每每真情流露则总有些词不达意。
四哥将那本书搁在一旁,先问我:“怎么来这么早?”
我答道:“来接人。昨日客人来得突然,只好把他放在这里过夜。小辰儿,晚上可捣乱了?”
贺明辰昂首挺胸道:“我听话着呢!”
四哥也说:“他很好,不哭不闹,明理认真,是个好孩子。”
许琉璃笑得凤眼弯成半弧落日圆,得意得好像小辰儿是她亲自生出来的孩子似的。
而我瞥见桌上的书名,忽然失笑。那书我不久前还见过,在熙王的藏珠园,在贺凤韶书案上。才五岁的孩子对背书这等难事想要拖沓迁延本是寻常,可怜贺明辰前日为了保住他的剑才勉勉强强用功通读到可以对答,现在却因意图讨好四哥收他做徒弟,到底是勤勤恳恳背了下来,可见有些命数逃是逃不过的。
但背书也挡不住他拜师心切,一直到上马车的时候还是恋恋不舍,两眼含泪地牵着我的手指尖:“若姑姑你多请我们来好不好,或者带师父来我们家玩,我帮你盯着七叔,绝不让他跟别的姑娘说话!”
年幼归年幼,毕竟是凤子龙孙,于姻亲勾连这些事上敏锐不可小觑。
我笑着说了好,又逗他道:“不过你师父不大在相府待着,我也逮他不住,这可怎么办?”
贺明辰狡黠道:“无妨,我假装忘了把青芦留在师父院里,既然现在还没还我这就算是收下了。所以师父不能不要我,我给了拜师礼的!”
旁边照顾他的丫鬟一脸苦笑,可见他装作忘拿时还威胁人家不准提醒。不过毕竟是孩子,也没发现旁人眼里他抱着那剑多显眼,谁还能看不出这东西不见了?四哥既然没立时把剑送回来,多半也是默许了这段师徒缘分。
许琉璃则满脸写着无奈,轻轻拧了一把他脸上的嫩肉:“你这孩子,才多大就不把千金宝剑放在眼里,长大了还得了?”
小辰儿不以为意,亲昵地蹭在她身边,像亲生母子般撒娇一阵,才靠着许琉璃的胳膊自己剥瓜子吃。
许琉璃对我道:“行了,你回去歇着,昨晚我跟你说的你也好好想想。我虽然嫁进来了,也只在浅水里逞威风,送到王府上那些大礼从来不敢乱收,王爷进宫都跟陛下说了什么我一句都没问过。王爷身份又跟贺七不同,贺七和三殿下从十几年前起就跟深处那些事情挂上钩了,你真要嫁他,还需小心……就当为了方便小辰儿拜师学艺,叫你哥哥多在府里留一留。你离二十这个坎还有几年,命都没了拿什么养生?”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郑重应了,又说:“那小辰儿的学费怎么说?教他那些师父没意见?”
许琉璃兀自叫车夫启程,临行前瞥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扔下一句:“他们岂敢有意见,那可是郁晚风呢!”
想来他们经商的南来北往免不了与镖局山匪攀交情,世世代代下来自然知之甚多,我想着四哥从不对我提起他自己事迹,不免有些好奇,打算下次相见问问许琉璃他在江湖中名望如何,才能让那些心气十足的武人知道已有自己教着的小辰儿另拜了个师傅也不甩袖告辞。
至于劝四哥多留在府里这提议,我倒是不会张口。
丞相府上下百余号人没有无辜的,在官场倾轧中死伤落魄都不冤枉,连粗使的小厮都打着名号帮亲戚强占了十几亩好水田,更不用说其他。
但唯独四哥不该牵涉其中,他幸在早早被那师父带走,便应如他师父给他起的名字般仍旧做一抹自在的风,如无瑕白璧,离这些东西都远远的。
所以我才不想跟他走,我已经害过三个对我好的人,不能再看着他为了我涉足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