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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暂栖候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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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绀青屿还笼罩在薄雾中。时樾蹲在奶奶的小卖部门口,将一箱箱饮料搬进冰柜。塑料箱边缘的冰碴划破了他的手指,他随手在裤子上抹了抹,继续将玻璃瓶装的汽水排列整齐。
"樾樾,盐津枣没剩几包了。"奶奶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伴随着老式收音机的沙沙声,"还有,记得把临期的方便面放前面。"
"知道了。"时樾应着,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眉骨上。他直起腰时,脊椎发出轻微的响声——昨晚播音结束后又整理了许栖淮的资料,只睡了四个小时。
小卖部的玻璃柜台上放着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时樾瞥见一条社交软件推送:「时楠获得华东青少年钢琴大赛一等奖」,配图是西装笔挺的少年站在舞台上,父母一左一右挽着他的手臂,笑容灿烂得刺眼。
时樾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最终只是将手机翻扣过去。他转身从货架取下两包盐津枣,塑料包装在他掌心发出脆响。
时樾从糖罐里偷了颗话梅。
"奶奶,我去码头了。"时樾将补好的货品放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
"接那个导演是吧?"奶奶从里屋探出头,手里还拿着织了一半的毛线袜,"把人带家里住多麻烦,海悦宾馆不是安排好了?"
"陈镇长说人家要体验真实的小城生活。"时樾从挂钩上取下那件常穿的绀色衬衫,"住家里方便交流。"
"那个导演……"奶奶突然压低声音,"老陈说长得可俊了,就是......"她左右张望后神秘兮兮地比划,"听说喜欢男的。"
话梅核差点卡在喉咙里。时樾转身去够水杯,后颈微微发烫。柜台上方挂着的老式电视机正在播放旅游节目,冰川蓝得刺眼。
奶奶突然凑近,粗糙的手指整理着他的衣领:"相亲的事..."
"昨天和林老师聊得很好。"时樾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但可能不太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人家姑娘..."
"船要到了。"时樾抓起背包快步出门,将奶奶的唠叨关在身后。
码头的阳光比小卖部门口强烈得多。时樾站在防波堤的阴影里,看着渡轮缓缓靠岸。乘客陆续下船——提着鱼篓的渔民、背着书包的学生、拎着大包小包的商贩。最后出现的是一道清瘦的身影,拖着巨大的黑色行李箱,在舷梯上踉跄了一下。
时樾下意识上前两步,又停住了。他摸出手机对照了一下制片人发来的照片——确实是许栖淮,但比照片上更加憔悴。对方穿着白色衬衫,眼下一片青黑,像棵被暴风雨摧折过的白桦树。
"许导演吗?你好,我是时樾。"时樾走近,闻到淡淡的药膏混合的气味。
许栖淮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时樾?"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清亮,"没想到你真会来接我。"
“不过,你怎么就认出我的?”许栖淮又问。
“因为,许导和别人不一样,很特别。”时樾恰到好处的笑笑。
"再说,答应过的事。"时樾伸手去接行李箱,指尖碰到对方的手背——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路上还顺利吗?"
"差点错过这班船。"许栖淮松开箱子,揉了揉太阳穴,"出租车司机绕路了。"
时樾注意到他左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红痕,像是长期佩戴什么后又摘掉了。他移开视线,指向不远处的三轮车:"我叫了车,先带你去住的地方。"
许栖淮没有动。他站在码头边缘,海风掀起他过长的额发,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微微凸起的眉骨。他的目光越过时樾的肩膀,落在远处海天一色的蓝上。
"这就是绀青屿的海..."他轻声说,"比照片上还要蓝。"
时樾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寻常看惯的海面,此刻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确实蓝得透彻。
"因为海底有蓝铜矿。"时樾解释道,"阳光照射时会..."
"像打翻的墨水。"许栖淮突然接话,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我能拍一段吗?就一分钟。"
没等时樾回答,他已经蹲下身,从背包里取出便携摄像机。时樾看着他专注调整参数的样子——眉头微蹙,下唇无意识地咬着,完全忘记了周遭的存在。
"好了。"一分钟后,许栖淮站起身,眼睛亮晶晶的,"这会是纪录片的开场镜头。"
三轮车行驶在沿海小路上,颠簸得厉害。许栖淮紧抓着座椅边缘,另一只手护着怀里的相机包。时樾坐在他对面,能清晰看到他脖子上因晕车泛起的红疹。
"第一次来海岛?"时樾问。
许栖淮摇头:"大学时拍过渔村题材。"一个剧烈的颠簸让他撞上车厢壁,闷哼一声,"但没坐过这种...原始交通工具。"
"绀青屿的特色。"时樾难得开了个玩笑,从包里掏出矿泉水递给他,"喝点水会好些。"
许栖淮接过水,指尖在瓶盖上打滑三次才拧开。他仰头喝水时,时樾注意到他喉结上方有个小小的痣,随着吞咽上下滚动。
"我们不去宾馆。"时樾等他喝完才说,"陈镇长可能没通知你,安排你住我家。"
许栖淮呛住了:"什么?"
"更方便交流。"时樾重复着陈镇长的话,"如果你不习惯..."
"不,很好。"许栖淮擦了下嘴角,眼睛亮得惊人,"这才是真实的在地生活。"
路过中心广场时,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响起。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冲过来,在三轮车前猛地刹住,差点摔倒。
"小海?"时樾跳下车扶住男孩的肩膀,"又偷骑你妈妈的车?"
"樾哥!"男孩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张阿姨说修好就给我骑的!"
时樾蹲下检查自行车链条,手法娴熟:"卡扣松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多功能钥匙扣,三两下修好,"试试。"
男孩欢快地蹬着车转了一圈,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许栖淮:"这是谁啊?"
"许栖淮导演,来拍电影的。"时樾介绍道,"这是张阿姨家的小海,绀青屿的头号捣蛋鬼。"
许栖淮微笑着点头,突然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型摄像机:"小孩,能拍你骑车的样子吗?"
男孩兴奋地点头,特意表演了几个危险动作,直到时樾皱眉制止。分别时,小海凑近时樾耳边大声"耳语":"这个哥哥比你相亲的林老师好看多了!"
想到奶奶说的话。
时樾的耳根瞬间红了。许栖淮假装没听见,低头检查刚才拍的素材,但嘴角明显翘了起来。
时樾家是栋两层的老式楼房,外墙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许栖淮站在门口,仰头望着二楼的木质阳台:"你家很有味道。"
"奶奶经营的小卖部在一楼。"时樾领他进门,"我们住二楼。"
楼梯吱呀作响。许栖淮的行李箱在木质台阶上磕磕绊绊,最终被时樾一把提起:"你带了多少东西?"
"设备比较多。"许栖淮喘着气,"还有...一些书。"
二楼客厅简单整洁,沙发上铺着蓝白格子的布罩。时樾推开朝南的客房:"你就住这间,采光好。"
许栖淮站在门口没动。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床上,铺出一片温暖的光斑。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比我想象中...好很多。"
"你先休息,我去准备午饭。"时樾放下行李箱,"浴室在走廊尽头,热水要放一会儿才有。"
许栖淮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等等。"他飞快地打开行李箱,翻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给你的...见面礼。"
时樾打开盒子,是一套专业的录音设备。"这太贵重了。"
"听说你做电台。"许栖淮已经开始整理器材,背对着他,"专业设备录出来的声音会更...真实。"
午餐是简单的海鲜面和凉拌海带。许栖淮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只是像饿了很久的人突然遇到合胃口的食物。
"你吃饭的样子..."时樾斟酌着用词,"很专注。"
许栖淮放下筷子,耳尖微红:"两天没正经吃饭了。临走前..."他突然停住,转了话题,"下午能带我去看看拍摄场地吗?"
时樾点头,收拾碗筷时注意到许栖淮的左手无名指有一道浅浅的戒痕——和那圈红痕位置吻合。
下午的采风路线是时樾精心设计的。他们先去了最热闹的渔市,许栖淮像个孩子般好奇地观察拍卖过程,拍下了渔民满是老茧的手部特写;接着是年代久远的海神庙,他在斑驳的壁画前驻足良久;最后来到一片无人的沙滩,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里适合拍日出。"时樾指着远处的礁石群,"光线会从那个角度..."
"你懂摄影?"许栖淮惊讶地转头。
时樾摇头:"只是常来这看海。"
许栖淮突然架起摄像机对准他:"说说看,为什么喜欢这片海?"
镜头前的时樾僵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衬衫下摆。
"放松,就当是电台录音。"许栖淮的声音从镜头后传来,带着笑意,"告诉我,时樾,这片海对你意味着什么?"
"等待。"时樾听见自己说,"十岁那年,我在这等过一艘永远不会靠岸的船。"
许栖淮的镜头稳稳地对准他,没有移开。海风掠过两人的发梢,带着咸湿的气息。
"Cut."许栖淮终于放下摄像机,轻声说,"很好的答案。"
回程时,许栖淮的步子明显变慢了。时樾发现他走路时左脚有些微跛,但白天太专注拍摄都没表现出来。
"脚怎么了?"
"旧伤。"许栖淮轻描淡写地说,"大学拍纪录片时摔的。"
时樾突然在他面前蹲下:"上来。"
"什么?"
"离家里还有二十分钟路程,你这样走不回去。"时樾的后背宽阔而结实,"别耽误我晚上的播音。"
许栖淮犹豫了一下,最终攀上他的背。时樾轻松地站起来,双手托着他的腿弯。许栖淮比他想象中轻得多,骨头硌着他的肩胛。
"你经常这样背人吗?"许栖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
"小时候背过弟弟。"时樾说完就后悔了,立刻补充,"他很黏我。"
许栖淮没有追问。他的下巴轻轻搁在时樾肩上,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夕阳将两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拉得很长很长。
晚上七点半,时樾坐在电台直播间调试设备。许栖淮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好奇地观察着各种仪器。他换了一件宽松的灰色毛衣,整个人看起来柔软了许多。
"《听潮寄》每晚八点到十点。"时樾调整着麦克风角度,金属支架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今天做读者来信专题。"
许栖淮抱着膝盖蜷在角落的转椅上,毛衣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他像发现新大陆般指着调音台:"这个红色按钮是紧急消音?"
"嗯,去年台风天有个听众电话告白,突然打雷..."时樾嘴角微扬,"吓得我差点按碎它。"
许栖淮笑出声,又立刻捂住嘴——直播指示灯已经亮起。时樾戴上耳机,在音乐渐弱时倾身向前,绀色衬衫的领口随着动作微微敞开:
"晚上好,这里是《听潮寄》。今晚的绀青屿飘着细雨,海浪1.2米,东南风四级。"他的声音在电流中变得比平时更加醇厚,"首先分享一封署名'海葵'的听众来信..."
许栖淮悄悄掏出随身录音笔。时樾念信时眉心的细纹,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节奏,甚至喉结随呼吸起伏的弧度,都被他贪婪地记录着。当读到"等不到的回信就像退潮后的沙堡"时,时樾突然抬眼,与他视线相撞。
玻璃窗外的雨丝在灯光下如同银线。许栖淮没有躲闪,只是将录音笔贴得更近,仿佛要捕捉声波里藏着的所有心跳。
"...所以今晚的配乐是《雨の駅》。"时樾按下播放键,钢琴前奏如雨滴落下。他摘下耳机,用口型问:"要试试吗?"
许栖淮眼睛一亮,蹑手蹑脚地蹭到控制台前。时樾从背后环住他,双手覆在他手背上引导:"左推子是音量,右旋钮调混响。"许栖淮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这个效果器..."许栖淮刚转头,鼻尖就擦过时樾的下颌。两人同时僵住,木质香与海盐的气息在呼吸间纠缠。
导播突然敲门:"樾哥,热线三号线,说是你弟弟。"
时樾像被烫到般后退。接起电话时,他声音罕见地不稳:"小楠?"
"哥!"少年清亮的嗓音炸响在扬声器里,"我用零花钱买了电话卡!爸妈不知道!"
许栖淮看见时樾的指节瞬间泛白。他默默退回角落,却把转椅转向窗外——雨幕中,电台大楼的霓虹灯牌在水洼里碎成一片绀青。
"...钢琴比赛?嗯,看到了。"时樾的拇指反复摩挲着耳机边缘,"你...穿西装很精神。"
电话那头突然压低声音:"哥,我偷偷把你的照片放在琴谱夹层里。评委说我的《海之梦》弹得特别有感情..."
时樾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许栖淮假装摆弄录音笔,却将音量旋钮转到最大。少年雀跃的声音充满整个控制室:"等我暑假来找你!绀青屿是不是有会发光的海?"
"那是夜光藻。"时樾的声音柔软下来,"六月最多。"
挂断电话后,直播间陷入奇异的寂静。时樾机械地整理着稿纸,许栖淮突然开口:"你弟弟..."
"十二岁,钢琴天赋很好。"时樾迅速截住话头,"要继续听下一封信吗?"
许栖淮若有所思地转动着录音笔。雨声渐密,将直播间裹成与世隔绝的茧。
时樾摘下耳机时,发现控制室的灯光已经调成了暖黄色。许栖淮歪在角落的转椅里,脑袋一点一点地往前栽,像只困倦的候鸟。录音笔还松松地攥在右手,指示灯微弱地闪着蓝光。
"...许导?"时樾轻声唤道,指尖悬在他肩膀上方犹豫了片刻。
许栖淮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没醒。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樾这才注意到他左眼下方有一颗极淡的泪痣,藏在睫毛的阴影里。
"栖淮。"时樾这次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触到一片微凉的皮肤,"节目结束了。"
"唔...妈我再睡五分钟..."许栖淮含糊地嘟囔着,无意识地将脸往毛衣领口里埋了埋,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时樾突然想起弟弟小时候赖床的样子。他蹲下身,让视线与熟睡的人平齐:"再不醒我就用导播间的泡面贿赂小海来画你花脸了。"
许栖淮猛地睁开眼睛,焦距涣散了片刻才对准时樾的脸:"...几点了?"
"十点二十。"时樾指了指他手里的录音笔,"《听潮寄》都变成《听鼾寄》了。"
许栖淮顿时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检查录音笔:"我录到最后了吗?等等——"他按了几下播放键,扬声器里传出自己轻微的鼾声,混着时樾念最后一封信的嗓音:"...潮汐会带走沙堡,但带不走..."
"带不走等待的痕迹。"时樾接过话头,伸手关掉录音,"你打呼噜的节奏还挺配大提琴背景乐的。"
许栖淮把发烫的脸埋进手掌:"太丢人了...我明明只是想闭眼听..."
"熬了几天夜?"时樾突然问。
"从出发前就在整理素材..."许栖淮的声音闷在指缝里,"三天?四天?"
时樾叹了口气,拎起两人的外套:"走吧,回家路上给你买醒神糖。张记铺子的柠檬姜糖,绀青屿特产。"
许栖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差点被自己的背包带绊倒。时樾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肘弯:"要不要再背你一次?"
"不用!"许栖淮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耳朵尖都红了,"刚才是脚伤...现在..."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点水光。
夜风带着雨后的清新扑面而来。许栖淮深吸一口气,突然指向天空:"北斗七星!在城市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
"那是仙后座。"时樾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北斗在那边。"
许栖淮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时樾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带他划向正确的方位:"看,勺柄指向的那颗亮星是大角..."
许栖淮的脉搏在时樾掌心下跳动,温热而鲜活。他小声问:"你经常看星星?"
"小时候奶奶教的。"时樾松开手,指向路边亮着灯的糖果铺,"到了,张记。"
玻璃罐里的柠檬姜糖晶莹剔透。许栖淮好奇地戳了戳其中一颗:"真的能提神?"
"试试。"时樾付完钱,直接拈起一颗塞进他嘴里。
许栖淮猝不及防被酸得眯起眼,随即又被姜的辛辣激得睁大:"这什么生化武...等等..."他咂咂嘴,"好像...确实清醒了?"
时樾看着他被糖染得亮晶晶的嘴唇,突然别过脸去:"绀青屿的老渔民出海都带这个。"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缩短又拉长。许栖淮边走边数着地上的光斑:"...七、八、九...时樾,你弟弟..."
"小楠是我父母再婚后生的。"时樾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他们离开绀青屿那年,我十岁。"
许栖淮的脚步顿住了。一片梧桐叶旋转着落在他肩头:"所以...你每天去码头..."
"只是习惯。"时樾轻轻拂去他肩上的落叶,"到了。"
家门前的老槐树沙沙作响。许栖淮突然抓住时樾的袖口:"明天...能教我认更多的星座吗?"
月光淌过时樾的眉骨,在他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他点点头,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格外清脆:
"只要你别再在《听潮寄》里添鼾声伴奏。"
——
许栖淮站在客房的中央,行李箱敞开在地板上,像一只被剖开的贝壳。他盯着那张铺着蓝白格子床单的单人床,突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躺上去——仿佛这干净的棉絮会因为他疲惫的躯体而沾染某种不洁。
浴室的水声停了。时樾的脚步声经过他的门前,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需要再加一床被子吗?" 时樾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闷闷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不用了,谢谢。" 许栖淮回答得太快,尾音微微上扬,暴露了他仍在陌生环境里的紧绷。
他蹲下来,从行李箱最底层摸出一个棕色的药瓶,倒出两片白色药片。这是医生开的助眠药,铝箔包装已经皱皱巴巴,只剩下最后几颗。床头柜上有杯时樾准备好的温水,玻璃杯外壁凝着细密的水珠。
窗外,潮声一阵一阵,像某种巨大的生物在呼吸。
药片被重新藏回行李箱。许栖淮蜷进被子里,陌生的床单有阳光和皂角的气味。他摸出录音笔,戴上耳机。时樾今天在电台念的信在黑暗中流淌:
"...您说等待本身就是答案。可如果连等待什么都忘记了呢?"
耳机突然被轻轻扯掉。许栖淮触电般弹起来,发现时樾站在床边,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马克杯。
"门没关严。"时樾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海风会让人感冒。"
月光描摹出他轮廓的银边。许栖淮注意到他换了一件深蓝色睡衣,最上面的扣子没系,露出锁骨凹陷处的阴影。
"这是?"
"甘菊茶,加了一点蜂蜜。"时樾的指尖在杯沿上敲出细微的脆响,"对睡眠有帮助。"
许栖淮双手捧住杯子,热气氤氲而上。"谢谢。"他抿了一口,甜味里藏着轻微的苦涩,"你...经常失眠?"
"刚回绀青屿那年经常。"时樾的目光扫过微微鼓起的枕头,"后来发现海浪声比安眠药管用。"
远处传来渡轮的汽笛声。许栖淮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戒痕,茶水在杯中晃出细小的涟漪。
“你刚来,早些睡,晚安”时樾说完就走了。
他慢慢滑进被窝,把录音笔贴在耳边。时樾的声音混合着海浪声轻柔地包裹住他:
"...潮水会带走沙堡,但带不走等待的痕迹。这里是《听潮寄》,晚安。"
茶杯在月光下泛起朦胧的光。许栖淮蜷缩成子宫里的姿势,药膏的薄荷味和甘菊茶的香气在黑暗中交织。远处,又一艘渡轮拉响汽笛,像某种遥远的回应。
六岁的阳光比现在烫。母亲蹲在沙滩上挖贝壳,病号服袖管被海风吹得鼓胀如帆。那是化疗间隙难得的清醒日,她偷带他逃出医院,乘了四十分钟巴士来到最近的海滩。
"淮淮,来。"母亲把贝壳贴在他耳畔,"这是大海的心跳。"
贝壳边缘有细小的锯齿,刮得他耳廓发痒。母亲的掌心散发着同样的皂角香——医院廉价肥皂的味道,混着淡淡的碘伏气息。她教他把小螃蟹放回潮池,手指关节处有留置针留下的淤青。
被单下的许栖淮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右手虚握成拳,仿佛还抓着那只早已丢失的贝壳。窗外真实的浪声中,恍惚又听见母亲压抑的咳嗽——像小时候无数个夜晚,她躲在卫生间捂着嘴闷咳,以为他听不见。
沙滩上的母亲突然开始褪色。她的发丝随海风飘散成灰白的雾,病号服在阳光下变得透明。许栖淮拼命往她口袋里塞贝壳,却摸到一团团带血的纸巾。
"妈!"他在梦中喊出声,喉咙却像被海藻缠住。
"啪嗒",录音笔从枕边滑落。许栖淮猛地睁眼,发现自己在黑暗中大口喘息。被单还保持着母亲怀抱般的温度,但皂角香已经消散在夜风里。
他伸手去够录音笔,指尖却碰到床头柜上凉透的甘菊茶——时樾留下的杯子表面凝满水珠,像那个夏日母亲额角的冷汗。
远处灯塔的光扫过天花板。许栖淮把脸埋进尚有阳光余温的枕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可能是"妈妈",也可能是"时樾"。海浪声太大,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录音笔滑落的声响惊动了门外的人。
"还没睡?"时樾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闷闷的,像裹着层毛毯。
许栖淮慌忙抹了把脸,手背在黑暗中泛着湿凉的光:"...进来。"
门轴发出年迈的吱呀声。时樾的身影嵌在暖黄的走廊灯光里,手里端着杯新冒热气的牛奶,睡衣领口歪斜着露出锁骨凹陷处的一颗小痣。
"茶凉了。"他走近,将马克杯放在床头柜上,与原先的杯子并排成一对月亮,"换这个。"
许栖淮撑起身子,被子滑到腰间。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锁骨处切开一道银线:"现在几点?"
"两点十七。"时樾的目光扫过地板上孤零零的录音笔,"做噩梦了?"
"不算。"许栖淮伸手去够录音笔,T恤下摆随着动作卷起,露出一截腰线。时樾突然转身走向窗户:"海风太潮,对你脖子上的疹子不好。"
窗帘拉合的瞬间,房间陷入更深的黑暗。许栖淮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是床垫下陷的弧度——时樾在床尾坐下了,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你一直没睡?"许栖淮摸索着按下录音笔播放键,时樾在电台里的声音流淌出来:「...潮汐会带走沙堡...」
"在整理明天的采访提纲。"时樾的轮廓在黑暗中是模糊的剪影,"林阿婆耳朵不好,问题得提前想好。"
录音笔里的声音继续着:「...但带不走等待的痕迹...」
两重声线在房间里奇妙地共振。许栖淮突然笑了:"听自己的声音不会尴尬吗?"
"刚开始会。"床尾传来衣料摩擦声,时樾似乎调整了下姿势,"现在只听见瑕疵——第三个字的吐气太重,句尾降调不够自然..."
"职业病。"许栖淮啜了口牛奶,甜味在舌尖化开,"我拍完素材从来不敢看第二遍。"
"为什么?"
"会看见所有构图失误。"许栖淮的拇指在杯沿画圈,"还有...被拍摄者转瞬即逝的微表情。"
沉默像滴入牛奶的墨汁般蔓延。远处传来渔船引擎的嗡鸣,时樾突然问:"今天拍我的镜头里...看到什么了?"
许栖淮的指尖顿在杯沿。月光此刻偏移了些,正好照亮时樾放在膝头的手——骨节分明,食指有一道细小的旧伤疤。
"看到你提到弟弟时..."许栖淮的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喉结会上下滚动三次。比正常吞咽多一次。"
时樾的手突然收紧,指节泛白。许栖淮慌忙补充:"这段不会放进成片!我只是..."
"我知道。"时樾松开拳头,"职业习惯。"
更深的沉默。许栖淮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离谱,赶紧转移话题:"你弟弟...时楠?他弹什么曲子获奖的?"
"《海之梦》。"时樾的声音突然有了温度,"德彪西的。"
"巧了,我妈妈..."许栖淮猛地刹住,牛奶在杯中晃出危险的弧度。
时樾等了一会儿,轻轻追问:"你妈妈怎么了?"
"没什么。"许栖淮把杯子攥得太紧,热度透过陶瓷灼痛掌心,"她...也喜欢德彪西。"
床垫突然晃动。时樾不知何时挪到了他身侧,近得能闻见对方身上淡淡的松木香:"许栖淮。"
"嗯?"
"你妈妈..."时樾的指尖悬在他左手无名指的戒痕上方,最终只是轻轻落在被单褶皱上,"还健在吗?"
录音笔恰好播到结尾:「...这里是《听潮寄》,晚安。」
许栖淮的呼吸在黑暗中变得急促。他忽然抓住时樾将要撤离的手,按在自己脖颈处的红疹上:"神经性皮炎。医生说是因为..."
"长期焦虑。"时樾的掌心温热干燥,"我奶奶也有。"
指腹轻轻擦过那些细小凸起。许栖淮浑身一颤,却没躲开:"你不问我为什么焦虑?"
"你想说的时候。"时樾的手滑到他肩头,隔着薄T恤能感受到骨头的形状,"就像我迟早会告诉你,为什么每天去码头看渔船。"
许栖淮突然笑了:"现在几点?"
"两点四十三。"时樾收回手,"你该睡了。"
"再问一个问题。"许栖淮拽住他的衣角,"为什么让我住家里?明明海悦宾馆..."
时樾沉默了很久。一只夜蛾扑向窗玻璃,发出细小的撞击声。
"因为..."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下船时看海的眼神,像小时候第一次带时楠去水族馆。"
许栖淮的手松开了。时樾起身时床垫回弹,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