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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潮涌无声 ...

  •   六月的绀青屿,清晨五点半,天光已经大亮。潮湿的海风裹挟着咸腥味从纱窗缝隙钻进来,轻轻掀动着茶几上散落的拍摄笔记。
      许栖淮蜷在客厅的沙发上,半张脸埋在抱枕里,睡得昏昏沉沉。他昨晚剪片子熬到凌晨三点,最后直接抱着笔记本睡了过去。
      空调开得太低,裸露在外的脚踝冻得发青,无意识地把毯子往上拽了拽,翻了个身。
      "叮咚——"
      刺耳的门铃声像把刀子扎进耳膜。
      "唔......"许栖淮皱着眉把脸更深地埋进抱枕,手指胡乱在沙发上摸索着手机。五点三十七分,这个点谁会来?
      "叮咚!叮咚!"门铃又响了两声,这次更加急促。
      他挣扎着坐起身,抓了抓睡得翘起的头发,赤脚踩上微凉的地板。脚底刚触到瓷砖就触电般缩了回来——昨晚打翻的汽水在地板上凝成一小片黏腻的糖渍。
      "谁啊......"他哑着嗓子问道,眯起眼睛往猫眼外看。
      门外站着两男一女。为首的中年女人穿着米色套装,珍珠耳环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她身旁西装笔挺的男人正用纸巾擦拭额头的薄汗,身后站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怀里紧紧抱着一叠琴谱。
      许栖淮瞬间清醒了。
      "请问时樾是住这里吗?"女人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刻意的温柔。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走廊——客房门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手指搭在门把手上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拧开了锁。
      "您好,我是......"
      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砰"的开门声。时樾站在走廊阴影里,绀色睡衣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领口歪斜着露出半边锁骨。他眼底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爸,妈。"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块冰砸在地板上,"你们来干什么?"
      空气瞬间凝固。
      "小樾!"女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绽放开来,"我们坐最早一班船来的。"她晃了晃手里的纸袋,"特意给你带了莲蓉酥,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许栖淮感觉肩膀一沉。时樾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手掌紧紧扣着他的肩胛骨,力道大得发疼。
      "许栖淮,我室友。"时樾简短地介绍,声音里带着许栖淮从未听过的紧绷,"这位是我父亲,母亲,还有......"他的目光扫过那个少年,"时楠。"
      "哎呀真巧。"女人自来熟地往屋里走,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我们正愁没地方住呢。"她环顾四周,目光在堆满器材的客厅停留片刻,"小许是做什么工作的?"
      "纪录片导演。"许栖淮侧身让开路,看着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拎着行李箱跨过门槛,皮鞋在地板上留下浅浅的泥痕。
      "导演啊!"女人眼睛一亮,"我们公司正好在筹拍......"
      "家里没准备早饭。"时樾突然打断她,转身往厨房走去,"要喝水自己倒。"
      少年——时楠局促地站在玄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谱边缘。"哥......"他小声唤道,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时樾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许栖淮看着这对衣着光鲜的父母自然地入侵这个空间:女人已经开始翻看茶几上的拍摄笔记,男人则把行李箱靠墙放好,掏出手机处理公务。只有时楠还站在原地,像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动物。
      "你的琴谱......"许栖淮指了指少年怀里那叠已经有些发皱的纸张,"要帮你放起来吗?"
      时楠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你看得懂五线谱?"
      "略懂一点。"许栖淮弯腰捡起从琴谱里滑落的照片——十岁的时楠坐在钢琴前,身后站着穿中学校服的时樾,"这是你参加比赛......"
      "华东青少年钢琴大赛。"时楠急切地说,突然抓住许栖淮的手腕,"我拿了第一名!评委说我的《海之梦》......"
      "时楠。"女人头也不回地打断,"别缠着人家问东问西。"
      少年立刻松开手,像被烫到似的后退半步。许栖淮注意到他的指甲被咬得参差不齐,有几个指节还结着血痂。
      厨房传来"砰"的关门声。时樾端着马克杯走出来,杯口冒着热气。他径直走到许栖淮面前,把杯子塞进他手里。
      "喝了。"
      许栖淮低头看着杯中棕黑色的液体,苦涩的药味直冲鼻腔:"这什么......"
      "退烧药。"时樾的声音很冷,但右手却不着痕迹地贴上他的额头,"你昨晚剪片子时就在发烧。"
      这个动作让许栖淮愣住了。时樾的手指冰凉,掌心却带着细微的颤抖。他这才注意到时樾左手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红痕——像是用力握过什么尖锐的东西。
      "我没事......"
      "喝完。"时樾打断他,转头对那对正在打量他们的父母说,"客房只有一间,你们自己安排。"
      女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小樾,我们大老远来......"
      "妈。"时樾平静地打断,"这里不是酒店。"
      六月的晨光透过纱帘照进来,本该是温暖的,可许栖淮只觉得后背发凉。他捧着那杯苦得惊人的药,看着时楠偷偷把琴谱塞进背包,看着时父皱眉打量墙上剥落的墙皮,看着时樾挺得笔直的背影——
      像艘孤独的船,固执地停泊在十年前的那个码头。
      上午九点,小卖部的老式风扇吱呀转动,吹不散六月闷热的空气。
      许栖淮蹲在冰柜前整理汽水,玻璃瓶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时樾坐在柜台后,手里捏着一盒退烧药,目光却落在门外——那里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是他父亲开来的。
      "所以你就躲这儿来了?"许栖淮将一瓶冰镇汽水贴到时樾脸上。
      时樾被冰得一激灵,皱眉接过:"他们说要接奶奶去深圳。"
      "疗养院?"
      "嗯。"时樾的指甲在玻璃瓶上刮出细响,"他们给奶奶看了体检报告,说她有早期阿尔茨海默。"
      许栖淮拧开自己的汽水,气泡"嗤"地窜上来:"你信?"
      "报告是假的。"时樾冷笑,"上个月我才带奶奶做过全面体检。"
      货架后的阴影里传来"啪嗒"一声。奶奶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还攥着没织完的毛线袜。
      "樾樾......"老人的声音发颤,"你跟奶奶说实话。"
      时樾猛地站起来,膝盖撞翻了一摞饼干盒:"他们骗您的!您明明——"
      "可万一是真的呢?"奶奶摩挲着毛线团,指节粗大的手微微发抖,"奶奶不能拖累你,你都二十八了,该......"
      许栖淮突然把汽水瓶重重放在柜台上,玻璃与木头碰撞的闷响打断了老人的话。
      "二十八岁怎么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妈四十五岁还在病床上坚持复健呢。"
      时樾转头看他,许栖淮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睫毛投下的阴影,紧绷的下颌线,还有微微发红的耳尖。
      "小许......"奶奶欲言又止。
      "阿姨。"许栖淮绕过柜台,轻轻握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您记得上周教我做腌萝卜吗?您切得比机器还匀称。"他指向墙上的日历,"前天您还提醒我交电费,日期说得一字不差。"
      奶奶的眼圈慢慢红了。
      "他们就是想带您走。"许栖淮的声音低下来,"就像......"他突然停住,喉结滚动了一下。
      时樾知道他想说什么——就像他妈妈被送进医院后,再也没能回家。
      "我去找他们。"时樾抓起柜台上的车钥匙。
      "等等。"许栖淮拽住他的手腕,"你打算怎么谈?"
      "直接拆穿报告造假。"
      "然后呢?"许栖淮盯着他,"他们会承认吗?会道歉吗?"
      时樾的手腕在他掌心里微微发抖。
      "我去吧。"许栖淮松开手,"你留在这陪奶奶。"
      "不行。"时樾斩钉截铁,"你不知道他们——"
      "我知道。"许栖淮打断他,"我知道他们十年前把你一个人丢在码头,知道他们这些年除了打钱从不过问你死活。"他拿起柜台上的体检报告,"现在,他们连奶奶都要带走。"
      风扇的嗡鸣声突然变得很大。奶奶悄悄抹了下眼角,转身进了里屋。
      "让我帮你。"许栖淮的声音软下来,"就当......报答你的退烧药。"
      时樾沉默了很久,最终抓起那盒退烧药塞进他手里:"先吃药。"
      许栖淮拧开药盒,突然发现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别硬撑,我在后门等你。」
      他抬头,时樾已经转身去整理货架,背影挺拔得像棵不肯弯腰的树。
      许栖淮吞下药片,苦得直皱眉。这时店门被推开,风铃清脆作响。
      "请问有草莓牛奶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道。
      时楠站在门口,白衬衫被汗水浸湿了一片。他怀里还抱着那叠琴谱,目光却不敢与时樾对视。
      "冰柜最下层。"时樾头也不回地说。
      少年局促地挪到冰柜前,蹲下身时琴谱散落一地。许栖淮走过去帮他捡,发现全是《海之梦》的乐谱,边角处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
      "你很用功。"许栖淮把谱子递还给他。
      时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评委说我的颤音处理得不够好,所以我每天练习六小时......"他突然压低声音,"哥,我考到一等奖了。"
      时樾整理货架的手顿了一下。
      "爸妈答应带我来见你的。"时楠急切地补充,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牛奶瓶上的标签,"我......我很想你。"
      许栖淮看见时樾的后背绷紧了,指节在货架上压得发白。
      "钱够用吗?"时樾突然问。
      时楠愣住了:"什么?"
      "住宿费,餐费。"时樾转过身,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们给你多少零花钱?"
      少年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不是来要钱的!我......"
      "樾樾!"奶奶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刚切好的西瓜,"别为难孩子。"
      时楠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接过西瓜:"谢谢奶奶!"他咬了一小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我带了这个......"
      照片上是六岁的时楠坐在钢琴前,身后站着穿校服的时樾,两人笑得灿烂。
      "你生日那天拍的。"奶奶慈爱地摸了摸照片,"樾樾逃课去参加你比赛,还被老师罚站了呢。"
      时樾猛地转身出了后门,纱门在他身后重重地拍在门框上。
      许栖淮跟出去,发现他站在后院的老槐树下,拳头一下下砸在粗糙的树皮上,指节已经渗出血丝。
      "时樾。"
      "他们凭什么......"时樾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凭什么带着这些回忆回来?"
      许栖淮沉默地拉过他的手,用随身带的纸巾按住伤口。时樾的手很凉,却在微微发抖,像风中摇曳的船帆
      "你知道吗?"许栖淮突然说,"我妈化疗掉光头发那天,我偷拍了一张照片。"
      时樾抬头看他。
      "后来她发现了,气得要删。"许栖淮轻轻笑了,"我说不行,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样子——因为她眼睛里的光,比头发重要一万倍。"
      槐树的阴影在他们脚下晃动。时樾的手慢慢停止了颤抖。
      "许栖淮。"
      "嗯?"
      "谢谢。"
      风铃又响了。时楠站在后门,手里捧着两盒草莓牛奶:"哥......你要喝吗?"
      许栖淮看着时樾走向他的弟弟,看着少年小心翼翼地递出牛奶,看着阳光透过树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像一幅时隔多年才拼完整的拼图。
      傍晚六点,《海之梦》的旋律从卧室门缝里流淌出来,时楠的演奏比录音里更加流畅。
      许栖淮靠在厨房门框上,慢条斯理地啃着一个苹果,故意咬得"咔咔"作响。餐桌旁,时父将一份装帧精美的体检报告推到时樾面前。
      "小樾,你忍心耽误奶奶的治疗?"时父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的冷光划过时樾苍白的脸,"深圳的疗养院有全国最好的神经科专家。"
      时樾的手指在报告边缘摩挲了一下:"这份报告是假的。"
      "怎么说话呢!"时母精致的眉毛拧了起来,"我们特意托王院长——"
      "王院长去年就退休了。"时樾抬眼,"现在的院长姓李。"
      餐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钢琴声戛然而止,时楠抱着琴谱站在走廊阴影里,嘴唇微微发抖。
      "哥......"
      "时楠。"时父突然换上温和的语气,"去给妈妈倒杯水。"
      少年局促地站在原地没动,琴谱边角被他攥得皱成一团。许栖淮把苹果核精准投进垃圾桶,金属桶壁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许先生。"时母优雅地抿了口茶,"听说你是导演?作品在哪里上映?"
      "地方台午夜档。"许栖淮用纸巾擦着手,"比不上您二位主演的《模范父母》,演了十年还没杀青。"
      时樾的嘴角抽了抽。时楠突然"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许导演!"时母的珍珠耳环剧烈晃动,"你——"
      "妈。"时楠突然开口,声音轻但清晰,"我想和哥单独说句话。"
      夏夜的风裹挟着海腥味扑面而来。时楠把琴谱摊在阳台栏杆上,指尖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
      "你看,"他指着一段被荧光笔反复标记的段落,"这里的三连音,我练了三个月。"
      时樾沉默地看着乐谱。月光下,那些娟秀的字迹和童年时如出一辙。
      "比赛那天......"时楠的声音发颤,"我一直在找观众席。评委说演奏时不能东张西望,可我还是......"
      "找了多久?"时樾突然问。
      "从上台到下台。"少年抬起头,眼眶通红,"每次比赛都这样。"
      远处传来渡轮的汽笛声。时樾的手无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装着许栖淮今早塞给他的退烧药。
      "他们......"时楠绞着手指,"他们说你会来看决赛。"
      "他们骗你的。"时樾的声音很平静,"就像骗奶奶那样。"
      少年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但你现在见到了!我......我考到一等奖了!"他的指甲几乎掐进时樾的皮肤,"你看,证书在这里......"
      证书从琴谱里滑落,飘到地上。时樾弯腰去捡,突然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
      「给哥哥:下次弹《海之梦》,能不能用你教我的指法?」
      ——
      "明天早上六点的船。"时樾把证书放回餐桌,声音轻得像叹息,"我送奶奶。"
      时母的茶杯"咔嗒"一声落在碟子上:"这才像话。"
      许栖淮突然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时樾的手机:"谢娅找你。"
      时樾皱眉接过:"喂?"
      电话那头传来虚弱的童声:"樾哥哥......我学会折千纸鹤了......"
      时母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小樾,我们在谈正事。"
      "正事?"许栖淮冷笑,"是指伪造病历,还是利用老人对孙子的心疼?"
      "许栖淮!"时父猛地站起来,"注意你的言辞!"
      "时先生。"许栖淮直视着他的眼睛,"您知道谢娅是谁吗?"
      客厅突然安静得可怕。时樾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
      "她是码头谢叔的孙女,父母在蓝铜矿事故中遇难。"许栖淮一字一句地说,"而批准那次违规开采的,是令郎十年来天天等的'航运公司'董事会。"
      时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钢琴上的全家福突然被震落,玻璃相框在时樾脚边碎成蛛网。
      时樾拉过许栖淮:“可以了,回去睡觉。”
      暴雨在午夜如期而至。
      许栖淮坐在客厅地板上,背靠着沙发,手里捏着一罐啤酒,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拉环。电视屏幕闪着蓝光,正在播放一部老电影,但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时樾的父母和弟弟还是被留了下来,安排在客房,而时樾自己则坚持要睡沙发——尽管许栖淮已经说了三次“我可以睡地板”。
      “你能不能别转来转去?”许栖淮低声说。
      时樾站在窗边,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映得他的侧脸忽明忽暗。他没回答,只是伸手调整了一下窗缝的宽度,让风小一些。
      “你爸妈到底想干什么?”许栖淮问。
      “接奶奶走。”时樾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
      “然后呢?”
      “没有然后。”
      许栖淮把啤酒罐捏得“咔”一声响:“你就这么让他们带她走?”
      时樾终于转过身,眼神冷得像深海:“不然呢?”
      许栖淮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啊,不然呢?时樾能拦着不让奶奶走吗?他能撕破脸把父母赶出去吗?他不能。许栖淮知道,时樾骨子里是那种宁愿自己疼死也不会让别人难堪的人。
      “至少……”许栖淮深吸一口气,“至少别让他们住家里。”
      时樾没说话,只是走到沙发旁,弯腰去拿毯子。许栖淮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时樾。”
      “松手。”
      “你肩膀疼就别硬撑。”
      时樾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抽回手:“不用你管。”
      许栖淮猛地站起来,差点撞到时樾的下巴:“我偏要管!”
      他的声音有点大,走廊尽头的主卧门“吱呀”一声开了。时母披着真丝睡袍站在门口,眉头微蹙:“小许导演,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许栖淮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挤出一个假笑:“阿姨,抱歉,吵到您了。”
      时母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时樾身上:“小樾,你弟弟睡不着,能不能去陪他聊会儿?”
      时樾的喉结动了动,点头:“嗯。”
      时母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回房。门关上的一瞬间,许栖淮抓起沙发上的枕头狠狠砸向墙壁。
      “操!”他压低声音骂道。
      时樾弯腰捡起枕头,拍了拍灰:“别闹。”
      “我闹?”许栖淮气得发笑,“时樾,你闻不到吗?他们身上那股……”
      “许栖淮。”时樾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这是我家的事。”
      许栖淮僵住了。
      是啊,这是时樾的家事。他许栖淮算什么?一个借住的导演,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房间,却在门口撞上了抱着琴谱的时楠。少年怯生生地站在那儿,眼眶发红,像是刚哭过。
      “哥……”时楠小声喊。
      时樾的表情瞬间软化:“怎么了?”
      “我……我弹不好那段。”时楠低着头,手指绞着琴谱的边缘,“明天要表演的……”
      时樾叹了口气,接过琴谱:“去钢琴那儿,我看看。”
      许栖淮站在走廊阴影里,看着时樾低头给弟弟讲解指法的样子——温柔,耐心,和刚才冷硬的判若两人。他突然觉得胸口闷得慌,转身进了房间,反手把门摔上。
      “砰——”
      声音太大,墙上的相框被震得晃了晃,最终“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玻璃碎了,照片里的时樾和时楠站在码头,笑容灿烂得刺眼。
      许栖淮蹲下去捡,玻璃碎片划破了他的指尖。血珠渗出来,他却感觉不到疼。
      门外,时楠的钢琴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海之梦》的旋律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孤独。
      许栖淮靠着门坐下,听着外面的动静——时樾低声的指导,时楠偶尔的抽泣,雨点砸在窗上的闷响。
      他突然觉得很累。
      后半夜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水珠砸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许栖淮蹲在门廊下,指尖捏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百无聊赖地转着打火机。火苗“嚓”地亮起,又“啪”地熄灭,在雨幕里明明灭灭,像某种不安分的信号。
      他其实不会抽烟。
      这包烟是前几天拍摄时渔民塞给他的,说是能驱散海腥味。可现在,他只觉得喉咙发紧,连带着胸口也闷得慌。
      “不会抽就别硬撑。”
      一道低沉的嗓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一把黑伞斜斜地遮到他头顶。许栖淮抬头,谢枕河站在台阶下,眉骨上的疤痕在昏黄的廊灯下显得格外锋利。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隐约露出药盒的一角。
      “看着挺可怜。”谢枕河评价道。
      许栖淮扯了扯嘴角:“你来干什么?”
      “时樾找我借止痛药。”谢枕河抬脚踢开地上的空啤酒罐,金属罐子“咣当”一声滚进雨里,“他肩膀旧伤犯了。”
      许栖淮的手指一顿。
      “你……”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他爸妈还在里面”
      谢枕河“嗯”了一声,眼神往屋里瞥了瞥:“又吵起来了?”
      “没。”许栖淮冷笑,“单方面碾压而已。”
      谢枕河没接话,只是把伞往他那边偏了偏,示意他往里走。许栖淮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光线昏沉。时樾背对着他们站在茶几旁,肩膀绷得笔直。
      时母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杯热茶,姿态优雅得像在参加什么高级茶会。
      时父站在窗边,低头摆弄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金丝眼镜上,显得格外疏离。
      “药。”谢枕河把塑料袋搁在桌上,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
      时樾回过头,脸色苍白得吓人。他伸手去拿药袋,指尖刚碰到塑料袋,时母突然开口——
      “小樾,你什么时候开始吃止痛药了?”
      她的声音温柔得近乎刻意,仿佛真的在关心。时樾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没回答。
      时父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皱眉道:“医生说过,这种药容易产生依赖。”
      “依赖?”许栖淮忍不住嗤笑,“不如先问问你们给他依赖的机会没?”
      空气瞬间凝固。
      时母的笑容僵在脸上,时父的眉头皱得更紧。时樾猛地转头看向许栖淮,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又像是……某种隐晦的恳求。
      许栖淮别开眼,没再说话。
      谢枕河抱臂靠在墙边,突然凉凉地插了一句:“时叔,听说蓝海集团的采掘项目最近批下来了?”
      时父的表情微微一变:“你怎么知道?”
      “猜的。”谢枕河扯了扯嘴角,“毕竟十年前你们竞标蓝铜矿开采权的时候,手段挺利落的。”
      时樾猛地抬头:“……什么?”
      谢枕河没看他,只是盯着时父,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当年绀青屿的渔船集体抗议,结果第二天全被收购了。真巧,对吧?”
      时父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年轻人,说话要负责任。”
      “我很负责。”谢枕河直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轻轻放在茶几上,“这是当年渔业协会的联名信复印件,最后一页有签字。”
      时樾伸手去拿,却被时母抢先一步按住。她的指甲涂着精致的裸色,轻轻压在纸张边缘,像某种无声的威胁。
      “小樾,”她柔声道,“这些陈年旧事,没必要再提了。”
      时樾盯着她的手,突然笑了:“妈,你在怕什么?”
      时母的表情僵了一瞬。
      就在这时,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时楠抱着琴谱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他怯生生地喊了声“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时樾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谢枕河突然动了。他两步走到茶几前,一把抽走那张纸,塞进时樾手里。
      “止痛药一天两次,饭后吃。”他转身往外走,经过许栖淮身边时,低声道,“别让他一个人待着。”
      许栖淮还没反应过来,谢枕河已经大步离开,黑伞在雨幕中撑开,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客厅里一片死寂。
      时父终于放下手机,叹了口气:“小樾,我们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奶奶。”
      “我知道。”时樾的声音很轻。
      “疗养院的条件……”
      “条件再好,能好过亲孙子照顾?”许栖淮忍不住打断。
      时母终于维持不住笑容,放下茶杯,杯底在玻璃茶几上磕出清脆的声响:“许先生,这是我们的家事。”
      “家事?”许栖淮冷笑,“十年前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的时候,怎么不说家事?”
      “许栖淮!”时樾低喝。
      许栖淮闭了嘴,胸口剧烈起伏。
      时楠突然小声啜泣起来,琴谱“啪”地掉在地上。时母立刻起身去哄他,姿态温柔得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不存在。
      时樾弯腰捡起琴谱,指尖抚过上面熟悉的笔记——《海之梦》,时楠比赛拿一等奖的曲子。
      “哥……”时楠抽噎着,“我不想走……”
      时樾的手顿在半空。
      许栖淮突然转身,大步走向门口。他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你去哪?”时樾问。
      “抽烟。”许栖淮头也不回地撒谎。
      他拉开门,暴雨的气息扑面而来。身后传来时母轻柔的嗓音:“小樾,你朋友脾气挺大。”
      然后是时樾的回答,很轻,但足够清晰——
      “他不是我朋友。”
      许栖淮的手指在门把上收紧,骨节泛白。
      “他是我现在唯一在乎的人。”
      雨声吞没了余音。许栖淮站在屋檐下,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抬手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屋内,琴声似乎又响了起来。《海之梦》的旋律支离破碎,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破晓前的绀青屿码头笼罩在青灰色的薄雾里,潮水拍打着防波堤,声音沉闷而遥远。许栖淮踩着湿滑的石阶往下走,凉意从脚底漫上来,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远远就看见了时樾。
      那人站在堤岸尽头,绀色衬衫被海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
      天光未明,他的身影几乎融进灰蓝色的海雾里,只有袖口偶尔翻起的一抹深色证明那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礁石的一部分。
      许栖淮没喊他,只是慢慢走近。脚下的贝壳碎片硌得脚心生疼,但他没停下。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三步距离,时樾才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微微偏过头。
      "奶奶的行李收拾好了。"许栖淮说,声音比想象中哑,"六点二十的船。"
      时樾"嗯"了一声,目光又转回海面。浪花扑上来,打湿了他的裤脚,但他一动不动,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潮湿的凉意。
      许栖淮从口袋里掏出药膏——昨晚谢枕河给的,铝管表面凝着细小的水珠。他拧开盖子,刺鼻的薄荷味立刻混进咸腥的海风里。
      "肩膀。"他简短地说,"转过来。"
      时樾没动。
      许栖淮直接伸手去扳他的肩,指尖刚碰到衣料就愣住了——衬衫是湿的,冰得像浸过海水。他这才发现时樾的头发也滴着水,发梢凝结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在锁骨凹陷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时樾你是不是有病!海水里站了多久?"
      时樾终于转过头。晨光吝啬地落在他脸上,照出眼底蛛网般的血丝。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许栖淮突然拽住他手腕往堤岸上拖。时樾踉跄了一下,旧伤发作的肩膀使不上力,差点栽进许栖淮怀里。
      "放手。"
      "闭嘴。"
      许栖淮把人按坐在一块稍干的礁石上,不由分说地扯开他领口。大片淤青从锁骨蔓延到肩胛,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药膏挤在指尖时,许栖淮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狠狠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稳住动作,把冰凉的膏体涂在那些淤痕上。
      时樾的肌肉瞬间绷紧,呼吸滞了一瞬。
      "疼?"许栖淮问,手上力道却没放轻。
      "......"
      "疼就喊出来。"
      时樾突然笑了,声音沙哑:"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许栖淮用力按下一处发紫的淤血,"怎么?"
      "我二十八。"时樾说,"疼也不会喊。"
      许栖淮的手顿住了。他低头看着时樾的发旋——那里有个小小的旋涡,和时楠的一模一样。
      "十年前,"时樾突然开口,"他们也是这个时间走的。"
      海雾深处传来渡轮的汽笛声,悠长而空洞。许栖淮看见时樾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像在吞咽什么苦涩的东西。
      "那天我追到码头,求他们带我一起走。"时樾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浪声盖过,"我爸说,等我在绀青屿读完初中。"
      药膏在掌心化开,黏腻得像血。许栖淮想起自己镜头里那些渔船——时樾每天傍晚看的从来不是归航的渔民,而是深圳航运公司的货轮时刻表。
      "后来呢?"他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时樾肩胛骨的轮廓。
      "没有后来。"时樾望向海平面,"他们搬了家,换了电话。再联系我时,时楠已经会弹《小星星》了。"
      许栖淮突然扳过他的脸。晨光终于刺破云层,照出时樾通红的眼眶——没有泪,只是红得厉害,像熬了整夜。
      "时樾。"许栖淮说,"看着我。"
      海鸥在头顶盘旋,叫声刺耳。时樾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移开视线。
      "你爸妈是混蛋。"许栖淮一字一顿地说,"但时楠不是。"
      渡轮靠岸的鸣笛声撕裂了晨雾。时樾的肩膀突然垮下来,额头抵在许栖淮肩上。
      许栖淮僵住了。他感觉到时樾的呼吸透过单薄的衣料烫在锁骨上,频率又急又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浮木。
      "......我知道。"时樾的声音闷在衣料里,"可他长得太像他们了。"
      许栖淮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时樾潮湿的发间。海风卷着咸涩的水汽扑过来,他眯起眼,看见第一缕阳光正落在远处的海面上,把波浪染成碎金。
      潮水退去时,时樾直起身,眼眶已经不红了。他整理好被扯乱的衣领,手指稳得不像话。
      "走吧。"他说,"该送奶奶了。"
      许栖淮没动。他盯着时樾被阳光勾勒的侧脸,突然伸手抹掉对方睫毛上凝结的水珠——不知是海水还是别的什么。
      时樾怔了怔,却没躲开。
      "下次。"许栖淮说,"我陪你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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