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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59章:楚营疑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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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云层如同沉重的铅块,死死压着雁门关黑沉沉的城垛。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嘶鸣。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焦糊和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味,那是昨日激战留下的残酷印记。关墙之下,大片焦黑的土地、破碎的云梯残骸、凝固发黑的血迹以及散落的断箭残兵,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攻防。
此刻,这座扼守北疆咽喉的雄关,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巨大的城门,那包裹着厚厚铁皮、曾经无数次在胡骑冲击下岿然不动的沉重门扇,此刻竟……洞开着!如同巨兽敞开的、深不见底的口腔,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门洞内一片漆黑,只有呼啸的风卷着雪沫灌入其中,发出空洞的回响。
更令人心悸的是城头。
往日里,那高耸的城墙上必定是旌旗招展,甲士林立,弓弩上弦,刀枪如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而此刻,城头之上,竟空无一人!
只有一面巨大的、玄底金边的战旗,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狂舞!旗帜中央,一个遒劲有力、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镇北王府”四字,如同四柄出鞘的利剑,刺破昏沉的天幕,散发着一种孤傲而决绝的气势!旗帜之下,是空荡荡的垛口,是沉默的箭楼,是冰冷的雉堞……仿佛一夜之间,这座曾让无数胡骑饮恨的钢铁雄关,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毫无生气的坟墓!
死寂!绝对的死寂!除了风声,再无任何声响!没有战鼓,没有号角,没有士兵的呼喝,甚至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这种反常的寂静,比震天的喊杀更令人心胆俱寒!
雁门关外,南楚先锋军大营。
营寨扎在距离关墙约三里外的一处背风缓坡上。深挖的壕沟,削尖的木栅,层层叠叠的鹿角拒马,将营盘拱卫得如同铁桶。玄青色的楚军旗帜在风中翻卷,营内人喊马嘶,金铁交鸣,一派临战前的紧张肃杀。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火把燃烧的气味、马匹的膻骚以及士兵身上浓重的汗味。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先锋大将蒙狰如同一头被强行按住的暴熊,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帐内焦躁地踱步。他身上的虎头吞肩明光铠随着步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脸上那道蜈蚣般的刀疤因愤怒而扭曲跳动,豹眼中燃烧着嗜血的火焰和难以抑制的烦躁。
“他娘的!这算怎么回事?!”蒙狰猛地停下脚步,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支撑大帐的粗壮木柱上,震得整个帐篷簌簌作响,“城门大开!城头鬼影都没一个!就剩一面破旗子在那飘!吴琬琬卿那娘们搞什么鬼?!是吓破了胆弃关逃了?还是摆了个空城计在耍老子?!”
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帐中那道静立的身影——一身胜雪白衣,覆着莹白面具的“雪衣公子”苏若雪。
“军师!你倒是说话啊!”蒙狰的声音如同炸雷,“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老子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邪门的阵仗!打还是不打?你给个痛快话!弟兄们刀都磨亮了!就等着冲进去砍他娘的!”
苏若雪(雪衣公子)静静地立在巨大的雁门关沙盘前,仿佛没有听到蒙狰的咆哮。她的目光透过冰冷的面具,落在沙盘上那座被标注为“雁门关”的模型上,落在那个敞开的城门标记上,落在那面孤零零的“镇北王府”旗帜标记上。宽大的雪白衣袖垂落,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冰雕。
她的沉默,让蒙狰的怒火如同浇了油的干柴,瞬间爆燃!
“按兵不动?!按兵不动?!”蒙狰几步冲到苏若雪面前,巨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那雪白的面具上,“军师!你看看外面!弟兄们眼珠子都瞪出血了!士气正盛!现在冲进去,管他娘的是空城还是陷阱!老子五千铁骑,一个冲锋就能踏平那破关!就算有埋伏,老子也能杀他个七进七出!再等下去,天知道那娘们又要玩什么花样!要是让她跑了,或者等来援兵……”
“蒙将军。”苏若雪(雪衣公子)终于开口了。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清冷如冰泉击石,瞬间压下了蒙狰的咆哮,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刺人心,“稍安勿躁。”
她缓缓抬起手,那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指尖,轻轻点向沙盘上敞开的城门位置,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在拨弄琴弦。
“将军勇武,可破千军。然,眼前这‘空城’,却比十万雄兵更凶险。”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冰锥,“吴琬琬卿,非寻常女子。她能在雁门关下让阿古拉王帐飘摇,能在京城金殿之上撕碎圣旨,能在魏贤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金蝉脱壳……此等人物,岂会因区区粮草之困,便仓惶弃关而逃?”
她指尖微移,落在城头那面孤旗之上:“城门大开,城头空寂,唯留此旗。此非示弱,实为挑衅!更是……请君入瓮!”
“请君入瓮?”蒙狰眉头拧成了疙瘩,粗声道,“军师的意思是……有埋伏?”
“必有埋伏。”苏若雪(雪衣公子)的声音斩钉截铁,“而且,绝非寻常埋伏。将军请看——”她的指尖在沙盘上雁门关内城区域缓缓划过,“雁门关内,街巷狭窄,屋舍连绵,更有瓮城、藏兵洞无数。若我军贸然冲入城门,一旦陷入其中,则如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届时,伏兵四起,滚木礌石、火油箭雨自两侧倾泻而下!城门若再被落下千斤闸……将军,纵有五千铁骑,又能施展几分?岂非任人宰割?”
蒙狰脸色微变,他虽悍勇,却也非完全无脑。想象着那狭窄街巷中,人挤马踏,被两侧高处倾泻而下的死亡洗礼的场景,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但他随即又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那又如何?老子派小股人马先探路!若有埋伏,立刻撤回!”
“探路?”苏若雪(雪衣公子)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诮,“将军以为,吴琬琬卿会给你探路的机会吗?”她的指尖猛地指向沙盘上城楼两侧的箭楼位置,“此二处,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我军若派小队入城,必在其监视之下。一旦确认我军主力未动,她只需一声令下,箭楼强弩齐发,城门千斤闸落下,入城小队便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届时,我军是救?还是不救?救,则正中其下怀,主力被拖入泥潭!不救,则眼睁睁看着袍泽送死,军心必溃!”
蒙狰的呼吸粗重起来,额头青筋跳动。他死死盯着沙盘,仿佛要将其看穿。苏若雪的分析,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浇灭了他心头的躁火,也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那……那难道就这么干看着?!”蒙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狂躁和不甘,“粮草!我们的粮草也撑不了太久!王爷那边还等着咱们打开局面呢!要是被这娘们一个空城计就吓退了,老子……老子这张脸往哪搁?!”
“将军稍安。”苏若雪(雪衣公子)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吴琬琬卿此计,看似高明,实则……也是无奈之举。”
她缓缓踱步,雪白的衣袂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滑过:“其一,她粮草将尽,无力支撑大军与我军长期对峙,更不敢主动出击与我军野战。故行此险招,欲以空城之势,慑我军心,拖延时间。其二,她内部必有隐忧!京城夺权风波未平,魏贤步步紧逼,军心浮动!她大开城门,空置城头,亦是向城内那些心怀鬼胎之人示威!告诉他们,她吴琬琬卿,即便身处绝境,亦有此胆魄!谁敢妄动,城外的南楚大军,便是他们的催命符!”
蒙狰眼中精光一闪:“军师是说……她这是外强中干?虚张声势?”
“虚张声势是真,但绝非无备。”苏若雪(雪衣公子)微微摇头,“她敢如此,必有倚仗。这倚仗,便是她料定……我们不敢赌。”
她转过身,面具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迎向蒙狰那双充满血丝和暴戾的眼睛:“将军,吴琬琬卿在赌。赌我们求胜心切,赌我们轻视她这‘空城’,赌我们会按捺不住冲进去。一旦我们入瓮,她便能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甚至……扭转乾坤。”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而我们,绝不能让她如愿!她越是希望我们进去,我们越要按兵不动!她粮草将尽,军心浮动,拖得越久,对她越不利!我们只需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待其内部生乱,或粮尽兵疲之时,再以雷霆之势,一举破关!方为上策!”
蒙狰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巨大的不甘与苏若雪冷静的分析在他心中激烈交锋。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帐门口,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幕!
呼——!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猛地灌入帐内!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帐外,数千南楚精锐铁骑肃立,甲胄在昏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无数双眼睛,带着焦灼、渴望、嗜血的光芒,齐刷刷地望向中军大帐!望向他们的主将!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踏平那座诡异的空城!
蒙狰的目光扫过麾下将士那燃烧着战意的脸庞,又猛地转向三里外那座死寂的、城门洞开的雁门雄关!那面在风中狂舞的“镇北王府”大旗,此刻在他眼中,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巨大的、充满诱惑的陷阱!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爆响!额角的刀疤因极度的压抑而变得紫红!冲进去!只要冲进去!就能洗刷连日来的憋屈!就能立下不世之功!但……军师的话,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捆住了他即将爆发的冲动!
“他娘的!”蒙狰猛地放下帘幕,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震得帐篷嗡嗡作响。他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若雪(雪衣公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好!军师!老子听你的!按兵不动!但老子只等三天!三天之后,若那娘们还不露头,或者让老子发现她是在唱空城计……老子亲自带人,踏平雁门关!把她揪出来碎尸万段!”
苏若雪(雪衣公子)微微颔首,面具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将军英明。三日之内,必有分晓。”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沙盘,投向那座敞开的城门。宽大的袖袍中,那截白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捻动了一下。一丝极其隐晦、冰冷如毒蛇信子般的意念,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空间的距离,朝着雁门关内那座死寂的雄城蔓延而去。
吴琬琬卿……你想唱空城计?好,我陪你唱。只是……这出戏的结局,早已注定。
雁门关内,将军府瞭望塔顶层。
吴琬琬卿身着一袭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的墨色披风,迎风而立。凛冽的寒风卷起她额前几缕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她的目光穿透垛口,越过空旷死寂的城头,遥遥锁定在关外那片旌旗招展的南楚营盘之上。
城下,城门洞开,如同巨兽之口。
城上,唯余孤旗,猎猎作响。
整个雁门关,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只剩下风声的呜咽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到极致的寂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关内每一座箭楼、每一处藏兵洞、每一条暗巷之中,无数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城外,无数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紧张、恐惧、疑惑、甚至一丝绝望的情绪,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每一个守军将士的心头。
“将军……”副将陈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南楚军……还是没有动静。”
吴琬琬卿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石质垛口,感受着那份刺骨的寒意。胸口那枚温热的血玉符咒,正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感——那是来自苏若雪冰冷窥探的恶意!
她知道,苏若雪看穿了她的空城计。那个女人的心思,如同九幽毒蛇,阴冷而精准。
“陈锋。”吴琬琬卿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下去。所有伏兵,不得妄动!没有我的命令,哪怕南楚军一兵一卒踏上城头,也不许暴露!违令者,斩!”
“是!”陈锋沉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另外,”吴琬琬卿的目光依旧锁定着南楚大营,仿佛要穿透那重重营帐,看到那个雪白的身影,“让鹰眼盯死南楚营盘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们的粮草营位置!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末将明白!”陈锋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转身快步离去。
瞭望塔上,只剩下吴琬琬卿一人。寒风卷起她的披风,猎猎作响。她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萧战那张苍白却眼神清明的脸,浮现出那张染血的、炭笔勾勒的星象图。
南楚军性骄……可虚张声势破之……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苏若雪,你以为看穿了我的空城计?你以为按兵不动就能逼我自乱阵脚?你错了。这空城,本就是为你而设的舞台。你既已登台……好戏,才刚刚开始。
她猛地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倒映着关外南楚大营连绵的灯火,如同倒映着即将燎原的星火。
僵持?不。这是猎手与猎物之间,无声的角力。而猎手,从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