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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锁在抽屉里的简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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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光斜斜切过窗台,在如常的书桌上投下一块菱形的亮斑。
那光斑随着夕阳西沉慢慢挪动,像只窥探的眼睛,却照不亮桌角那沓被揉得发皱的简历。
最上面的一封,信封右上角印着“某某科技有限公司”,
如今被红笔划了个歪歪扭扭的“退”字,墨色晕开像块丑陋的疤,更像张被嫌弃的脸,正咧着嘴无声地笑。
如常盯着那字,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
三个月了,从春天毕业时梧桐絮飘得满城都是,到如今夏末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他投出的简历像被扔进深潭的石子,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只有这封被退回的,带着HR用红笔圈出的“专业不符”,像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他脸皮发烫。
“如常,吃晚饭了。”
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刻意放轻的温柔,尾音微微发颤,像怕惊着什么似的。
他没应声,反手将简历拢成一摞。
纸张边缘卷得厉害,棱棱角角硌着掌心,他却像没知觉,猛地塞进书桌最底层的抽屉。
锁舌“咔哒”一声扣上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胸腔发疼,像有只困兽在里面横冲直撞。
门被轻轻推开条缝,母亲端着盘切好的西瓜走进来,脚步轻得像猫踩在棉花上。
“天热,吃块瓜降降火。”她把盘子放在桌角,玻璃盘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响。
目光在空荡的桌面扫了一圈,没提简历的事,只说,“你爸今天钓了条鲫鱼,熬了汤,鲜得很。我尝了口,白得像牛奶似的。”
如常低着头,看见母亲的手在发抖。
她总这样,越想装作轻松,指尖抖得越厉害,连递瓜的动作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就像小时候他考砸了,她拿着试卷想说什么,最后却笑着揉他的头发,手也是这样抖的。
“知道了。”他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像被湿棉花堵住,连自己都觉得含糊。
母亲没走,站在他身后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蝉鸣吞没:“找不到合适的就慢慢来,家里不缺你这口饭。”
这话像根针,淬了温水似的,轻轻巧巧地扎进如常心里最软的地方。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疼得他鼻尖发酸。
慢慢来?可父亲的咳嗽声越来越重,夜里总被他咳醒;母亲鬓角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上次帮她拔的时候,一小撮白发攥在手里,像团扎人的雪。
他们用大半辈子在菜市场讨价还价攒下的学费,不是为了让他“慢慢来”的。
抽屉里的简历像是在嘲笑他,纸页间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沙沙,沙沙,像无数只蚂蚁在爬。
如常突然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响,像道尖锐的哭腔。
母亲被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手里的瓜盘晃了晃,几块西瓜滚到桌边:“怎么了?”
“没事。”他转过身,避开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担忧,他不敢看。
“我出去透透气。”
走到楼道里,正撞见父亲提着酱油回来。老式居民楼的楼道没灯,昏暗中父亲的背更驼了,手里的塑料袋勒得指节发白,像串鼓起的老树根。
看见他,父亲停下脚步,喉结上下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晚饭别太晚回。”
话音刚落,咳嗽声紧跟着涌上来,他慌忙别过脸去捂嘴,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株被风刮得发抖的枯树。
如常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突然觉得这屋子、这楼道、这熟悉的一切,都像个密不透风的罐子。
墙上贴着的“福”字卷了边,楼梯扶手上的漆掉了块,连空气里都飘着油烟和中药混合的味道——这是他住了二十年的家,此刻却让他窒息。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身份证,指尖冰凉。逃离的念头,像墙角的野草似的,在心里疯狂滋长,缠得他喘不过气。
也许该去南方,他想。
听说那里工厂多,不看学历也能找到活。至少,不用再看见母亲发抖的手,不用再听父亲咳得撕心裂肺,不用再对着那把锁,假装自己还有退路。
2 餐桌上的沉默
老姨家的餐桌铺着红格子桌布,被菜汤浸得
发暗。
糖醋排骨堆得像座小山,油炸花生撒
在盘子边缘,油星子溅在桌布上,洇出一个
个黄点点。
“来,如常,尝尝你老姨夫炖的排骨。”
老姨用公筷夹了块最大的,重重放在如常碗里,筷子撞得碗沿“当啷”响。
她嗓门亮,带着股掩饰不住的热络,眼睛却瞟向坐在如常对面的表弟阿杰。
阿杰刚毕业就进了国企,今天穿了件熨得笔挺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块亮闪闪的手表。
他笑着端起酒杯:“如常哥,别着急,
工作慢慢找,像我这破单位,也就是听着好
听。”
话虽这么说,嘴角却扬得老高。
“什么破单位?”老姨立刻接话,往阿杰碗里塞了块排骨,
“五险一金全齐,逢年过节发米发
油,上次你叔住院,单位还派工会来看了呢!”
她说着,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扫向如常时,那团皱纹又松了些,
“如常是大学生,有文化,肯定能找个比阿杰强的。”
如常扒着碗里的米饭,米粒黏在碗底,怎么扒都扒不下来,像他心里那些扯不开的责任。
母亲坐在他旁边,手里的筷子没动,只是笑:
“年轻人嘛,总得挑挑拣拣,急什么?如常心里有数。”
她的声音有点硬,像是憋着股劲,
指尖却悄悄捏紧了桌布的一角。
父亲在旁边闷头喝酒,酒杯里的白酒只剩个底,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其实吧,”老姨又开口,夹了一筷子青菜,“现在的工作,不就图个稳当?
像我们阿杰,虽说挣得不算多,但架不住踏实,将来娶媳妇、买房,单位都能帮衬点。”
她瞟了如常一眼,“如常要是不嫌弃,我托人问问我们小区门口的超市,招收银员呢,管吃住。”
“不用了老姨。”如常终于抬起头,声音干巴巴的,“我再看看。”
“看什么看?”母亲突然放下筷子,声音比刚才亮了些,“我儿子读了四年大学,不是去超市收钱的。
慢慢来,好饭不怕晚。”
她说完,往如常碗里夹了块豆腐,手却在发抖。
桌上突然静了,只有阿杰嚼花生的声音,“咔嚓咔嚓”的,格外刺耳。
如常低下头,把碗里的排骨往米饭底下埋,油星子溅到手上,烫得他猛地缩回手,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又烫又堵。
没等散席,如常就起身告辞。
母亲想留他,被他一句“有点累”挡了回去。
走出老姨家单元楼,晚风带着热烘烘的潮气扑过来,
他听见身后传来母亲和老姨的说话声,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争辩什么。
他加快脚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像是要把心里的憋闷全踩碎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