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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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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我越来越冷淡。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淡淡的。
可我却很喜欢他细长上挑的双眼。
如今他看我的眼神愈加冷冽了。
我开口喊他,哥哥。
他只是眄睐我,和第一次一样。
看到他越发消瘦的身型,我想提醒他努力加餐饭,可是他这似曾熟悉的眼神,将我的千言万语堵了回去。
“保重,身体。”
内心百转千回,还是挤出一句。
他微停住离去的步伐,淡淡道,多谢。
没有回头,没有留给我任何一个回眸。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苍白的面容已是和我最后的告别。
「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
在我记忆中,他一直清瘦,身手矫捷。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有些怯懦,有些激动,更多的是高兴。
有哥哥了。
我有哥哥了。
我在内心雀跃。
但他的态度给我当头一棒。
他单薄却笔直的肩膀斜挂着背包,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如墨的眸子闪过一丝不解。穿着白衫短袖校服,左胸前的口袋还放着一根笔。
父亲满面红光地揽过他的肩膀,来,看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快打招呼,这是你弟弟,这是……
他的嘴唇动也没动,只是冲母亲微微点头。
面无表情地走向楼梯,我仰头看着他渐渐消失在楼梯顶端。
那时我很失落,当母亲告诉我,还有一个哥哥的时候,就一直期待他放学回来的那一刻。
但我从来没想到是这样的开始。
就如同我现在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
“我对建安,是自己意想不到的在意……”
“但我,还是执意改变……人不能总是留恋过去…黄初,是新的开始,是新起点,新希望……”
看着他棺木慢慢将他锁住,我没有预想的那么悲痛,甚至很平静。
任你是总裁、盗跖还是圣人,都无法拒绝死亡。
“……自从知道后,就不想见也不愿见所有人,我害怕他们的目光……植,在他们中,似乎特别偏执……”
“有几次,他的目光太过热烈……”
“…有许多次,他的目光动摇了我……他必须离开这里。”
“我…不想见到他了……或许…”
“……但,说与否,又能改变什么呢……”
岁月逝,忽若飞。
距离他离开也有些许日月了。
当我以为我已经骗自己骗的很好的时候,曹叡突然叫我去一趟。
爸爸生前还留下了很多文稿手记,你能帮我把他们都整理好吗?
曹叡笑眼弯弯。
曹叡对我,总是很热情与我寒暄,也很客气。
曹叡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是身型却一模一样。
有几次背对着大家,恍惚间我以为是他。
曹叡给我他房间的钥匙。
我紧紧攥在掌心。
放心吧。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我以为他当上集团总裁后,因为工作太忙会放弃。
结果文稿远超我的想象。
不过,这确实是他。
他跟我提起过,用魏文这个笔名发表过一些作品。
一本深紫色厚重的笔记本吸引了我。
翻开第一页,“建安...." 我默默念着这个熟悉的名称。
这于我来说,更像一个回忆录。
建安是父亲注册公司的名字。
我以为他会对自己接受公司时的名字更有感情。
我哗哗地翻动书页,许多熟悉的名字闪过。
其中也有我。
他派我去管理分部,是我们分离的起点。
接到通知,淅淅沥沥的夜雨中,有我的身影。
推开他办公室的门,他抬眼见到是我,眼神不知是惊讶还是平静,我读不通他,我看不透他。
我的心狂跳,“……为什么让我去别的城市…”
他站起身,金丝边眼眶闪着光,遮住了他的瞳孔。
“这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
他轻轻摘下眼镜,放在桌上,冷淡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这种距离和疏远,让我似曾相识。
仿佛回到我与他的初次会面。
意料之中,却也是意想不到的回答。
我的心沉了地。
好!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就如你所愿!
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我缓缓移到门边,“…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不敢回头看他的眼睛,我深怕一眼就将我冰封。
“这是你应得的。”
半晌才听到回答。
我离去,走出灯火通明的魏氏大楼。
我站在薄薄的夜雨中,抬头望了一眼大厦顶端霓虹的“魏”字。
我大笑,笑我自己,本以为自己应该是最特别的,结果却一如初次那般自作多情。笑我自己,愚昧天真,他比这深秋夜雨还冰冷刺骨。更笑我自己,根本看不透猜不明他捉摸不定的心。
我对着黑夜仰起头,没有璀璨星空映入眼里,只有雨滴坠落眼中。
可即便是微雨,也将我双眸击痛。
这是你应得的。
我对自己说。
「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
分公司的工作很清闲。
我在办公室百无聊赖地转着钢笔。
我望向窗外,室外是少有的阳光明媚。
这座小城很静谧,又时常阴雨霏霏,与我格格不搭。
原先,在我们的城市,我的生活一直阳光又热烈。
他特别喜欢吃夜市。
父亲其实并不赞成,觉得不干净不卫生不上档,配不上我们现在的身份,再说容易被狗仔小报偷拍。
他却颇不在意,“我们又不是袁家那样的老钱,何必拿腔拿调在乎排场。”
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和他一起偷偷去,为了不被拍,带过帽子,墨镜,甚至假发。
他拉着我在霓虹光怪的小巷里穿梭。
我们头顶上方挂着五颜六色的油纸伞、灯笼。
我抬头,看到光线打在他下颌上。
他的背影灵巧矫健,如神般带着我躲避狗仔的长枪大炮。
我永远都只用抬头看着他的下颌线,数着头顶的灯笼,任凭他带我走向何方。
他给我递来炸年糕,我赶忙伸手去接,没接着。
原来是梦。
“…他比我聪明,但他太纯净。”
“我是个思虑太深的人。”
“我总是想的那么多,这或许注定了我的结局吧……寿命非松乔。人总要离开…”
我一直都知道他想继承魏氏集团总裁这个位置。
他甚至放弃他心心念念的文学而去商学院。
父亲迟迟没有提过让他当副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开始对我若即若离。
我常常跑去他学校,却总看到他和孙氏集团的内定人走在一起。
有天夜里,他很晚回家,到家就走进卫生间,对镜捣鼓。
他打了耳洞。
他居然打了耳洞。
和一个叫司马懿的男人一起。
我感觉我离他世界的中心越来越远。
“谁允许你打耳洞。”
我站在他身后看他对镜给耳朵上药,冷冷说。
他闻声停止动作,回头不可置信地打量我。
“和你有关吗。”他更冷。
“我告诉父亲。”
我还要说他和孙权走得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所有人,所有事!
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咬牙道,
“你敢。”
我稍用力,摔开他的束缚,我平视他的眼睛。
我向前逼近一步,他想后退,发现身后是洗手池。
我的气息吐在他的面颊上,“曹子桓,你最好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闻言愣了一下,冷笑一声,气息也喷在我的脸上。
“曹子建,你长高了。”
说完伸手冲我胸前一推,“让开!”
却没有推动我。
我早就不是第一次那个小孩了。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怒意,“让开!!”
我盯着他的眼睛三秒。
三秒后,我侧身,他白了我一眼,下楼。
在他身影还未消失在楼梯前,他站定,却没有回头。
他一字一句地说,
曹植,这个家,你还说了不算。
等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这个偌大的房间里,我关掉卫生间的灯,离去之前,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在月光里叹息。
悲叹无声,馀哀倾泻一地,与月色溶成一片。
「飘飖放志意,千秋长若斯」
他身上书卷气太重,不像一个商务人士。
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开始架起细框眼镜,打起领带。
我进入大学,每次回家见到他的时候,都不能和他独处。
自从他如愿以偿当上公司副总之后,他身边围绕了各式各样的人。
很多话,只能这么静静放在心里了。
一次年夜饭,与他不约而同地夹了同一个菜,就这么和他对视了。
两秒之后,我松开筷子。
他没有说什么,默默夹起。
然后放在了我的盘子里。
我惊讶,看向他,他却和桌上其他人谈笑起来。
他这样越让我摸不透他的心。
就如同十岁那年的夏天,父亲带我们去草原骑马,他从马背上摔下来。
当时脸就煞白煞白,检查后发现肋骨断了一根。
他依然一脸镇定自若,说,没事。
但是半夜我看见他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
就如同他三十三岁那年父亲去世,他只是铁青着脸,一语不发。
夜半时分,我路过灵堂,发现他独自坐在那里,叹息落泪。
曹子桓,你这个伪装者。
就如同我在这小城里每日消磨生命,日日望着窗外稀稀疏疏的斜风细雨。
今夜也注定是一个雨夜。
我叹气,准备离开办公室。
开门发现他站在我面前。
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红晕。
“…植…”
对视许久后他开口。
随即抱住我,将头埋入我的肩头。
他周身的气息将我包围,他身上是熟悉不过的香水气息,和淡淡酒气。
“你喝酒了?”
我叹气,“喝酒了怎么能一个人来?多危险…”
他在我的肩上摇晃着脑袋,说,“没有…”
“曹子桓,你当别人是傻子吗…”
他说他是开车到这以后,才喝的酒。
他不确定我在不在办公室,于是就磨磨蹭蹭到现在。
我竟不知说什么。
但,这确实是曹子桓的风格。
有时候我真讨厌他这股别别扭扭的劲。
他突然问起我的写作。
“没怎么写了。”
“为什么,你文采很好,工作又不繁重。”
“我又不是靠写作活着的,写的再好,与我而言,有什么用。”
我靠在沙发上。
他听罢沉默。
“很久没这样喝酒了。”
“为什么,依你的习惯,不应该啊。”
“太忙了。”
他也靠在沙发上。
我直起身子,“那让我回去帮你吧。”
他只是侧过脸看着我,笑了笑。“我是说真的。”
酒意上头,我提高了声音,“你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难道你真的…很讨厌我?”
他把玩打火机的手指戛然而止,黝黑的瞳孔盯着我。
他的眼神背后似乎藏了很多话语,可是欲言又止。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的缘故,他的眼神看起来似乎缱绻万千。
或许是我看错了。
他喉头滑动,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不是。”
酒气氤氲的气氛再度冷却起来。
之后又喝了很多酒。
我的眼睛逐渐沉重,似乎我说了很多话,只记得趴在他的膝上,眼睛就再也没睁开了。
翌日,酒劲过后,我惊醒过来,发现整个房间已经没有一丝他的踪迹,仿佛他不曾来过,只是我的梦境。
「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魏氏举行了年会,我前去参加,又见到了他。
和昔日我记忆中的他差了很多。
我坐在会堂下,人群中,默默注视着台上发言的他。
我觉得他愈发消瘦和苍白了。
散会后,我想找他说话,可是碍于他周围一直有人,随后他又要匆匆离开。
我隔着人群低声唤他,“哥哥。”他竟然听到了。
他回望我。
我胸中一时之间的千言万语,却瞬间堵塞,我只说了一句,“保重,身体……”
他说了谢谢之后,转身离去。
如果我知道他就这样彻底离开我的世界,我定会追上前,紧紧抱住他。
曹子桓,你这个伪装者,你这个大骗子。
“……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本以为他会恨我……当然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炽热,我一直都处在差点就全盘说出的边缘……还好,还好,什么也不曾说…”
“高速上本不经过他的城市,却那么莫名其妙地拐了弯……我真是个不够坚定的人…”
“他为什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还伏在我双膝上睡着。看着他的脸,脑海中像幻灯片一样闪过一幅幅回忆……有时很羡慕他,一直很纯粹。”
我正站在窗前欣赏这里少见的蓝天白云,秘书敲门进来。
听完他说的话,我感觉世界都瞬间荒芜。
全身的血液直冲脑门,整个脑袋直嗡嗡作响。
秘书的嘴一张一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总部打电话联系您,曹总突然过世了。”
“是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就算不是,也很难……”
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除了郭女王。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他格外担心曹叡……和你。”
“他说曹叡还太年轻,你太冲动。”
“他自己不也还很年轻吗。”
郭女王碾灭烟蒂,染着蔻丹的芊手拍了拍我的肩,“把他埋藏在心里吧……”
我知道自己一向敢爱敢恨,我一直肆意发泄自己的情感。
现在看着他的字迹,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像是寒冬过后的融雪,依旧冰冷刺骨,融化在大地上,带着空望一起塌陷下去,坠入无休无止的尽头。
于事无补。
我整理完全部他的作品,抬头发现天空放晴。
明天就可以拿去出版社投稿,依旧是他的笔名魏文。
我长出一口气。
每一个如玉之莹的字都展现了他曾经来过这里的痕迹,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和我强调文学创作。
这本建安,我不打算发表。
只是我的一点私心而已。
这本建安,有我存在于他生命中的痕迹,他的生命中,有太多我的参与。
我希望,这本建安,只是我私人的建安。
黄昏将近,晚霞红透大地。
我走出办公楼,来到烟火缭绕的夜市小巷。
曹子建长大了,曹子建不需要再牵着别人的手走街串巷了。
眼前他的身影一晃而过,他看着花园里他精心呵护的迷迭香,“果然有日光长势就喜人。唉,万物,阳春无不长成……”
零落若何翩翩。
我的喃喃念到。
我从小贩手里接过食物,上次逛夜市,是什么时候呢。
我默默想,却失去记忆。
将食物送进口中,不知是太烫还是太辣,我的眼泪竟然在此时此刻,无法停止,像渭河洛水,流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