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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涌的星火 ...

  •   安居苑的日子像一条浑浊而滞涩的河,缓慢地流淌着。阳台角落那张窄小的硬板床,是江临唯一能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的方寸之地。姑姑江玉梅的叹息和姑父陈国强那指桑骂槐的抱怨,如同河底沉浮的暗礁,时不时硌得他生疼。表弟陈远懵懂天真的话语,有时像无意抛下的石子,在他平静(或者说麻木)的心湖里激起难堪的涟漪。

      “妈,哥哥走路为什么跟鸭子一样?” 一次饭桌上,陈远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问。
      空气瞬间凝固。江玉梅脸色尴尬,连忙呵斥:“小孩子瞎说什么!快吃饭!” 姑父陈国强则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眼神扫过江临那条藏在桌下的腿。
      江临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低着头,仿佛要把脸埋进碗里,碗里的米饭粒粒分明,却如同砂砾般难以下咽。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又干又涩。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抬头,只是加快了扒饭的速度,用机械的动作掩盖内心的翻江倒海。那条残腿在桌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无处遁形的羞耻。

      只有在学校,在那间堆满了书籍、弥漫着油墨和粉笔灰气息的教室里,江临才能短暂地喘一口气。书本是他唯一的避难所,知识是能紧紧攥在手里、不会被任何人夺走的武器。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能接触到的一切信息。数学的公式是冰冷的逻辑链条,能暂时冻结那些混乱的情绪;物理的定律描绘着宇宙运行的秩序,让他相信世界或许并非全然无序和恶意;历史的长卷里,无数人在命运的泥泞中挣扎求存的故事,给了他一种隐秘的共鸣和微弱的力量。

      他沉默地坐在教室的角落,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课间,当其他同学追逐打闹、分享零食时,他总是安静地坐在位置上,要么低头看书,要么望着窗外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眼神平静,深处却藏着无人能懂的渴望和一丝冰冷的疏离。那条微跛的左腿,依旧是他身上最显眼的标签。他能感觉到那些或好奇、或怜悯、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优越感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他敏感的神经上。但他学会了用沉默和更深的沉浸来抵御。他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笔尖,让那些复杂的符号、严谨的推理、优美的词句填满大脑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这样就能筑起一道高墙,将外界的喧嚣和异样的目光隔绝在外。

      成绩单,成了他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能证明自己价值、唯一能发出声音的勋章。每一次考试,当他的名字以绝对的优势出现在榜首,当老师念出那近乎满分的成绩时,他能短暂地感受到教室里那些目光的变化——惊讶、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距离的敬佩。那是一种不带怜悯的认可,是纯粹对他智力的肯定。虽然这认可依旧无法穿透他内心的坚冰,无法抹平那条残腿带来的自卑,但至少,这让他感觉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他像一株在贫瘠岩缝里生长的野草,用尽所有力气,也要向着那一点点微光探出头去。

      高中的学业压力骤增,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每个人肩头。晚自习的灯光惨白,映照着一张张年轻却疲惫的脸庞。沙沙的书写声和翻动书页的声响是教室里的主旋律。

      江临伏在课桌上,专注地解着一道复杂的物理竞赛题。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微蹙的眉头。他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思路清晰而敏捷。周围的喧嚣似乎离他很远。直到——

      “江临,这道题你解出来了吗?” 一个清亮的女声在身旁响起,带着一丝犹豫和期待。

      江临笔尖一顿,抬起头。是林薇,他的同桌,也是这个学校里唯一一个能和他勉强说上几句话的人。她扎着干净利落的马尾,眼睛很大,此刻正带着真诚的困惑看着他手里的题目。

      “嗯。” 江临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哑。他将自己的草稿纸往她那边推了推,上面是清晰详尽的步骤和最终答案,字迹清隽有力。

      “哇!太厉害了!” 林薇凑近看了看,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我卡了好久,完全没思路!你是怎么想到用这个模型的?”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教室里还是显得有些清晰,引得前排几个埋头苦读的同学也微微侧目。

      江临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他不习惯成为焦点,尤其当这些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总是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他尽量简短地解释了一下思路的关键点,语速很快,像是在完成任务。

      “原来是这样!豁然开朗啊!” 林薇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纯粹的、对知识的崇拜,“谢谢你啊江临!你真是神了!” 她毫不吝啬的夸赞让江临耳根微微发热。他能感觉到林薇的目光很干净,没有探究他腿伤的异样,只有对他解题能力的佩服。这种纯粹的认可,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悄然淌过他冰封的心湖。

      然而,这短暂的暖意很快被一丝冰冷打断。

      “哼,不就是会做几道题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个不大不小、带着明显酸意的声音从前排飘来。是班上一个成绩中游、平时喜欢哗众取宠的男生张浩。他斜睨着江临,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一种莫名的敌意,“有些人啊,就是死读书,读成个书呆子,连路都走不稳当,有什么用?”

      这赤裸裸的、指向性极强的嘲讽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同学的目光在江临和张浩之间来回逡巡,带着看热闹的好奇。

      江临的身体瞬间僵住。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左腿那熟悉的沉重感仿佛骤然加剧,提醒着他那个无法摆脱的“瑕疵”。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脸颊滚烫,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草稿纸上那道刚刚解开的题目上,复杂的公式和符号此刻扭曲变形,像一张张嘲笑的脸。

      他想反驳,想质问,想用最锋利的话语刺回去!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自卑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所有的勇气。他害怕冲突,害怕引来更多的目光,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那条残腿会成为更大的笑柄。最终,他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将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咽了回去,身体微微颤抖着。

      “张浩!你胡说什么呢!” 林薇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气愤而拔高,脸涨得通红,“有本事你也考个年级第一看看!自己不行就嫉妒别人,算什么本事!”

      张浩被林薇当众顶撞,脸上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我说错了吗?一个瘸子…”

      “够了!” 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张浩的话。班主任不知何时站在了教室后门,脸色沉凝,“晚自习时间,吵什么吵?张浩,注意你的言行!再扰乱课堂纪律,出去站着!”

      张浩悻悻地闭上了嘴,但看向江临的眼神更加阴郁。

      风波暂时平息,教室里恢复了表面的安静,但气氛却变得有些微妙。江临依旧低着头,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林薇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想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

      刚才那短暂的、因解题被认可的暖意,被张浩恶毒的嘲讽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冰冷和一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无论他多么努力,无论他用多少个第一名来证明自己,那条残腿,永远是他无法摆脱的原罪,是别人轻易就能用来攻击他、将他打回原形的软肋。成绩带来的那点微光,在现实的恶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

      他重新拿起笔,笔尖重重地落在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刻进纸里。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海,却没有任何一盏灯,能真正照亮他心底那片冰冷的、被自卑和伤痛反复冲刷的荒原。他像一艘在黑夜中孤独航行的破船,唯一的灯塔,是远处那个模糊的、名为“离开”的彼岸。而通往那里的唯一航路,是用更坚硬的沉默、更疯狂的苦读铺就的。他必须考上最好的大学,离开这里,离开所有认识他、知道他过去的人。只有在一个全新的、无人知晓他伤痛的地方,他才有可能…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这个念头,成了支撑他在冰冷河水中继续泅渡的唯一浮木。

      盛夏的蝉鸣声嘶力竭,仿佛要将整个城市烤化。阳光白花花地泼洒在“安居苑”灰扑扑的水泥路面上,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烧感。

      江临拖着那条在闷热天气里更显沉重僵硬的左腿,一步一步,缓慢地爬上熟悉的楼梯。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廉价T恤,贴在单薄的脊背上。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薄薄的、印着庄严国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部”字样的特快专递信封,信封的边缘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水濡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笼罩着他。录取通知书?国安大学?他真的做到了?在阳台角落那张硬板床上熬过的无数个寒夜,在书桌前被台灯映得发白的侧脸,那些被自卑和屈辱啃噬却只能化为沉默力量的时刻…所有的付出,所有的隐忍,都浓缩在这个薄薄的信封里。

      推开家门,一股混合着饭菜油烟和沉闷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客厅里,电视正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姑父陈国强只穿着背心和大裤衩,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手里摇着蒲扇,脚边散落着花生壳。姑姑江玉梅在厨房里炒菜,锅铲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表弟陈远坐在地板上,专注地玩着新买的游戏机。

      “回来了?” 江玉梅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汗珠,随意地问了一句。

      “嗯。” 江临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他站在玄关,像一根绷紧的弦,手里那个印着国徽的信封变得滚烫无比。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过于剧烈的心跳,然后,拖着步子走到客厅中央。

      “姑,姑父。” 他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努力维持的平稳,“我…录取通知书到了。”

      “哦?到了?” 江玉梅关了火,擦了擦手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好奇和不易察觉的紧张,“什么学校?”

      陈国强也懒洋洋地坐直了些,斜眼瞟过来,蒲扇摇动的频率慢了下来。

      江临将那个印着庄严国徽的信封递了过去。当江玉梅看到信封上那行醒目的“国安大学”字样时,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嘴巴微张,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和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喜!

      “国…国安大学?!”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有些变调,拿着信封的手微微颤抖,反复确认着上面的字,“天呐!阿临!真的是国安大学!我的老天爷啊!” 巨大的喜悦让她有些语无伦次,她猛地抬头看向江临,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那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激动和骄傲,“好孩子!好孩子!真是给咱们老江家争气啊!争大脸了!” 她激动得甚至想伸手去抱抱江临,但看到侄子依旧有些僵硬的身体和低垂的眼眸,动作顿住了,只是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江临晃了一下。

      “国安大学?” 陈国强也彻底坐直了身体,一把抢过江玉梅手里的信封,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懒散和刻薄被一种惊愕和复杂的审视取代。他当然知道这个学校的份量,那是顶尖中的顶尖,是无数人仰望的金字塔尖!“啧…” 他咂了咂嘴,眼神在江临和他那条腿上飞快地扫过,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酸溜溜的感叹,“行啊小子,真没看出来…有两下子啊!”

      连沉浸在游戏里的陈远也被这不同寻常的气氛吸引了,放下游戏机跑过来:“国安大学?哥,你要当警察抓坏人了吗?” 小孩子的眼睛里充满了单纯的崇拜。

      “嗯。” 江临看着小表弟亮晶晶的眼睛,紧绷的嘴角终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生涩的弧度。这是他今天第一个真正的表情。

      小小的客厅里,气氛因为这封录取通知书而变得热烈起来。江玉梅激动得在屋子里转圈,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太好了”、“真是祖宗保佑”、“得赶紧给你爸妈烧香”之类的话,甚至开始盘算着要买点好菜庆祝。陈国强虽然没再说什么刻薄话,但看向江临的目光里,少了几分惯常的轻视,多了一丝复杂难辨的东西,或许是震惊,或许是重新评估后的掂量。

      江临站在客厅中央,被这突如其来的、围绕着他的热烈气氛包裹着。姑姑的激动和眼泪,姑父难得的“认可”,表弟崇拜的目光…这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他本该感到高兴,感到扬眉吐气。那条残腿带来的阴霾,似乎被这巨大的荣耀短暂地驱散了。他终于用最硬的实力,为自己砸开了一道通往新生的门。

      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块地方依旧冰冷而沉重。当姑姑激动地说“给老江家争气”时,当姑父用那种重新审视的目光看他时,当表弟天真地问“当警察抓坏人”时…那条隐藏在裤管下的残腿,仿佛又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警示意味的钝痛。

      国安大学…那个象征着荣耀、责任和力量的殿堂。它需要强健的体魄,需要敏捷的身手…而他呢?一个走路微跛、连奔跑都困难的“残次品”?

      巨大的喜悦之下,潜藏着更深的不安和自卑的暗流。他能通过最严苛的笔试和面试,证明了他的头脑足够优秀。但当真正踏入那个充满阳刚和力量的世界,当他需要和那些体能卓越的同学一起训练、执行任务时…他这条腿,会不会再次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鸿沟?成为他拼命想要挣脱却终究无法摆脱的耻辱烙印?

      姑姑还在兴奋地计划着庆祝,姑父破天荒地主动拿起手机说要给几个亲戚报喜。江临却悄悄退后了一步,将身体的重心更多地放在那条健康的右腿上,左腿下意识地微微蜷缩,仿佛这样就能让它显得不那么碍眼。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烫金的国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无上的荣誉和责任。指尖抚过那坚硬的纸张,能清晰地感受到上面凸起的字迹。这是他用无数个日夜的孤寂和汗水换来的通行证,是他逃离过去、奔向未知的唯一希望。

      喜悦是真实的,如同暗夜里陡然炸开的星火,瞬间照亮了前路。但随之升腾起的、对未来的巨大惶恐和更深的自我怀疑,也如同浓重的阴影,无声地蔓延开来,缠绕着那跳跃的星火。他像一个即将踏上未知航程的旅人,手握珍贵的船票,却对自己的破船能否经受住远洋的风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忧虑。这封通知书,是终点,亦是起点;是荣耀,更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即将踏入的,是一个对他而言既充满无限可能、又遍布荆棘雷池的全新战场。而那条如影随形的残腿,将是他在这场漫长战役中,始终无法卸下的、最沉重的铠甲,也是最致命的软肋。星火在前方闪烁,但照亮的前路,依旧布满迷雾与深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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