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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猝死在代码堆里 ...


  •   窗外的霓虹灯牌在浓稠的夜色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斑,像在深海里缓慢漂浮的水母。吴舟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显示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像某种活物般扭曲蠕动。键盘缝隙里嵌着几粒干结的泡面碎屑,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与汗水发酵的酸腐气息。

      这是吴舟在工位上的第七十二小时。

      “舟哥,补丁包发你了,赶紧合一下。”屏幕右下角的聊天窗口突然弹出消息,是前端组的老王。吴舟下意识想去拿旁边的功能饮料,手臂却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指关节传来阵阵针刺般的酸痛,每一次敲击键盘都像在磨损他仅存的生命值。

      他勉强抬起眼皮看向屏幕左上角——凌晨四点十七分。

      视野边缘开始漫起灰翳,像老式电视机信号不良时的雪花噪点。吴舟用指腹狠狠按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皮肤下脆弱的血管在指尖下疯狂搏动。他扯开衣领深吸一口气,胸口却像被浸透水的棉絮堵住,每次呼吸都要撕开黏连的肺泡。

      “吴工!”产品经理张莉踩着高跟鞋疾步走来,文件夹“啪”地摔在隔板上,“甲方爸爸刚来电话,今晚必须上线!”她猩红的指甲敲着需求文档里新增的一行:“会员体系优惠券逻辑要重做,同步率必须百分百!”

      吴舟的视线艰难聚焦在那行加粗文字上,视网膜像蒙了层磨砂玻璃。他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挤出破风箱般的嘶声。

      “我知道你们辛苦。”张莉放缓语气,指甲却掐进了文件夹硬壳,“但这个项目关系到公司明年融资,王总发话了——”她俯身压低声音,香水味混着口红的蜡质气息扑面而来,“搞不定,整个技术部年终奖砍半。”

      工位挡板隔绝了张莉高跟鞋的咔哒声,世界重归死寂。吴舟盯着聊天框里老王发来的压缩包,麻木地点击接收。进度条像垂死病人的心电图般缓慢爬升,屏幕蓝光在镜片上晕染开冰冷的光圈。

      他忽然想起二十岁生日那年,室友赵磊把蛋糕抹在他眼镜上大笑:“以后当码农可没空过生日!”奶油黏腻的触感仿佛还停在鼻尖,而此刻镜片倒映出的却是一张枯槁的脸——眼窝深陷,颧骨凸起,蜡黄的皮肤上浮着层油汗,活像具裹着人皮的骷髅。

      视野中的雪花噪点骤然扩散成漫天灰絮。

      心脏猛地抽搐,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拧绞。吴舟蜷缩着按住左胸,指尖隔着衬衫摸到疯狂擂动的鼓点。冷汗瞬间浸透后背,黏腻的布料紧贴在脊椎沟壑上。他挣扎着想抓桌上的硝酸甘油,手臂扫落了半罐红牛。棕褐液体在键盘上肆意漫延,“滋滋”的电流爆裂声里,显示器骤然熄灭。

      最后的光源消失了。

      黑暗中,吴舟看见自己的一生在眼前疾速倒带。五岁那年父亲手把手教他拆装收音机,烙铁烫伤的疤痕还留在虎口;高考后母亲卖掉金项链给他买第一台电脑,显示器后盖贴着“前程似锦”的便签;大学毕设答辩时,导师拍着他肩膀说“是块搞技术的料”……

      走马灯最后定格在泛黄的日历页——2008年6月20日,用红笔圈出的毕业典礼日。那天苏晴穿着天蓝色连衣裙,在梧桐树荫里把字捷跳动的offer塞进他手心,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别去那个国企,我们一起改变世界好不好?”

      回忆被猩红的对话框撕得粉碎。

      【产品经理-张莉】今晚必须上线

      这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濒死的意识里。

      *

      蝉鸣声穿透玻璃窗,带着南方初夏特有的潮热气息。老旧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动,扇叶搅动光影,在斑驳墙面上投下旋转的昏黄光斑。

      吴舟猛地睁开眼。

      首先撞入感官的是刺鼻的汗酸味,混杂着球鞋发酵的馊臭。他茫然转动眼球,看到床头铁架上搭着件印有23号乔丹的红色球衣,下铺传来震天响的鼾声——是赵磊。视线掠过掉漆的书桌,半瓶喝剩的可乐罐旁堆着几本《C语言程序设计》,扉页上潦草签着“计算机科学与技术2004级1班”。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跳动,没有绞痛,没有窒息。吴舟颤抖着摸向胸口,隔着棉质T恤触到温热的皮肤与平缓起伏的肋骨。他触电般缩回手,指甲缝里干干净净,没有熬夜留下的油垢,也没有键盘缝隙嵌着的泡面残渣。

      “操!老四你诈尸啊?”对床的孙胖子从蚊帐里探出油亮的脑袋,“大清早瞪个眼珠子,梦到苏晴跟人跑了?”

      吴舟没理会调侃,目光死死钉在墙面的挂历上。泛黄的纸页印着2008年字样,被红笔圈住的“20”旁边还有行小字:毕业答辩。窗外传来篮球砸地的砰砰声,混杂着广播站跑调的《那些花儿》,一切都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踉跄着扑到书桌前。显示器还是笨重的CRT纯平,主机箱启动时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桌面壁纸是魔兽世界的血精灵法师,右下角日期显示:2008年6月20日,星期五,07:15。

      鼠标滚轮疯狂滚动,屏幕光芒在吴舟瞳孔里明灭闪烁。他点开本地代码库,电商后台系统还停留在原始版本,那些熬了无数通宵才攻克的支付接口、分布式缓存统统不见踪影。浏览器收藏夹里塞满游戏攻略链接,没有钉钉,没有禅道,没有深夜弹出的夺命消息。

      真的回来了。

      吴舟瘫坐在嘎吱作响的电脑椅上,指尖无意识抚过键盘。F键和J键的定位凸点还清晰可辨,不像后世被磨得光滑如镜。书架上立着谭浩强的《C程序设计》,书脊胶印已有些开裂——那是他大一时省吃俭用买的,扉页里还夹着苏晴手写的加油便签。

      窗外晨光正好。梧桐树荫里浮动着淡金色尘埃,穿学士服的学生们抱着鲜花走过林荫道,笑语喧哗隔着玻璃隐隐传来。吴舟伸手触碰窗框,阳光在指尖留下灼热的实感。他忽然想起2023年那个永远拉着遮光帘的工位,中央空调送风口日夜喷吐着消毒水气味的冷风。

      “喂!发什么呆呢?”赵磊顶着鸡窝头从上铺爬下来,赤膊露出精瘦的腰腹,“答辩PPT搞定了没?听说老王头专爱刁难电商系统选题的。”

      吴舟没作声,目光掠过赵磊肩胛处新纹的蝎子图案。这个刺青后来被传销组织当成“入会标记”,最终引向天台纵身一跃的结局。而此刻它鲜活地蛰伏在麦色皮肤上,随肌肉起伏微微颤动。

      “问你话呢!”赵磊抓起可乐灌了口,喉结滚动着,“苏晴刚发短信说在二教等你,答辩前再对遍流程。”

      诺基亚经典铃声适时响起。吴舟摸出枕头下的蓝屏手机,收件箱里躺着未读信息:【我在老地方等你,别迟到。——晴】发信时间显示06:30。前世这天他因通宵改代码睡过头,赶到时答辩已开始十分钟,被系主任当众训斥“态度不端”。

      记忆碎片裹挟热流冲进眼眶。他想起苏晴后来哭着质问:“为什么宁愿给资本家卖命也不肯守约?”而彼时他刚连续加班三十小时,眼前还晃动着ICU心电监护仪的绿色波浪。

      手机按键被攥得咯吱作响。吴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烧起幽暗的火。他删掉写了整晚的答辩稿,新建文档敲下标题:

      《996:当代程序员的新型奴役制度》

      “你疯了?”赵磊凑过来看屏幕,“拿这个当毕设选题,老王头非让你延毕不可!”

      吴舟没理会,指尖在键盘上翻飞。前世血泪凝成的数据与案例奔涌而出:中国程序员平均寿命56岁,过劳死案例年增23%,35岁淘汰率81%……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具早衰的躯体,都是盏熬干的心灯。当写到“某电商程序员连续工作72小时猝死”时,他敲击键盘的指节泛出青白。

      “帮我个忙。”保存文档后吴舟突然起身,“去二教告诉苏晴——”他抓起背包将笔记本电脑塞进去,“我直接去答辩现场。”

      赵磊愣愣点头,看着他旋风般冲出宿舍。阳光穿过洞开的房门,照亮空气中狂舞的微尘。书桌上,可乐罐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在《C程序设计》封面上洇开深色圆斑。

      *

      三教301阶梯教室门口挤满学生,空气里浮动着汗味与香水混杂的躁动。吴舟逆着人流挤到前排,视线掠过主席台。系主任王教授正与字捷跳动的HR低声交谈,对方胸前工牌在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金属光泽——那是他前世用十年阳寿换来的镀金枷锁。

      “吴舟!”苏晴从人群中钻过来,额头沁着细汗,“赵磊说你……”她突然顿住,目光落在他深陷的眼窝上,“你又通宵?”

      他凝视着这张尚带婴儿肥的脸。后世在财经报道上看到的苏晴总是妆容精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而此刻她马尾辫松散,嘴角还沾着早餐豆浆的残渍。吴舟忽然伸手抹去那点白色,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

      苏晴触电般后退半步,耳根漫上绯红:“发什么神经!”

      “答辩顺序调整了。”吴舟收回手,语气平静无波,“我第一个上场。”

      主席台传来麦克风的啸叫。王教授扶了扶眼镜:“下面请电商系统课题组的吴舟同学展示成果。”HR小姐翻开评估表,金色钢笔在阳光下闪过流芒。

      吴舟在满场注视中走上讲台。他拔掉连接投影仪的笔记本线,在众人错愕的目光里点开新建文档。黑底白字的标题像墓碑般矗立在幕布上:

      《996:代码奴役下的集体慢性自杀》

      “据《中国程序员生存状况白皮书》统计——”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震响礼堂,“超过78%的从业者存在颈椎病变,62%患有重度脂肪肝,35岁以上离职率高达81%。”投影切换成触目惊心的数据图表,死亡案例的红色柱状图刺破天花板。

      台下响起嗡嗡议论。王教授脸色铁青地敲桌子:“注意选题相关性!”

      “相关性?”吴舟点开新页面,黑白遗照铺满幕布,“张明,29岁,字捷跳动前端工程师,连续加班72小时后猝死在工位。”照片里年轻人抱着篮球笑得灿烂,与遗照并置的是他工位上堆成山的提神饮料。

      HR小姐的金笔啪嗒掉在桌上。

      “李想,31岁,某电商平台架构师,胃癌晚期时被以‘不能胜任工作’为由辞退。”吴舟的声音像淬冰的刀锋,“公司拒付医疗费的理由是——他自愿签署了奋斗者协议。”

      满场死寂中,他调出最后一张照片。像素模糊的监控截图里,佝偻的身影正翻越天台栏杆——那是2023年的赵磊。

      “而这一切的起点,”吴舟的视线如标枪般钉在HR身上,“始于我们今日签下的卖身契。”他忽然拔高音量,“当劳动法第三章第三十六条成为废纸,当‘自愿加班协议’裹挟着理想主义糖衣——”

      “够了!”王教授霍然起身,“保安请这位同学出去!”

      穿制服的身影从两侧过道逼近。吴舟在骚动中最后点击鼠标,满屏血红代码瀑布般冲刷而下——正是前世夺走他性命的支付系统核心算法。他对着麦克风轻笑,声音传遍每个角落:

      “恭喜诸位,这具新鲜出炉的行尸走肉——”

      “现在就去签卖身契。”

      *

      吴舟被架出礼堂时,阳光正炙烤着柏油路面。热浪裹挟着蝉鸣扑面而来,他靠在滚烫的墙壁上大口喘息。衬衫后背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前世在ICU醒来时也是这般灼热的窒息感,只不过那时浑身插满管线,而现在年轻的心脏正在胸腔里强劲搏动。

      “你疯了吗?”苏晴追出来,马尾辫散乱地黏在颈侧,“字捷的offer多少人挤破头……”

      “你知道他们技术部凌晨四点的样子吗?”吴舟打断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墙皮剥落的粗粝感,“像停尸房,只有键盘声像验尸官在敲打脊椎。”

      苏晴怔在原地。他忽然从背包掏出个U盘塞进她手心:“电商系统的源码,拿去做毕设。”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别学我当燃料。”

      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吴舟望向树荫下西装革履的HR,对方胸前的工牌在阳光下反射出匕首般的寒光。前世他就是在那个位置签下名字,用二十年阳寿换来三十平米的深圳厕所。

      “等等!”苏晴抓住他胳膊,“那你去哪?”

      蝉鸣声浪骤然拔高。吴舟眯眼望向校门外车水马龙的深南大道,前世无数个加班的深夜,他隔着公司落地窗眺望这条霓虹流淌的血管,幻想自己是被困在玻璃罩里的标本。

      “去找把锤子。”他甩开苏晴的手,径直走向烈日,“砸碎些该进棺材的东西。”

      树影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栅。远处商业街的巨幅广告牌正轮播字捷跳动的招聘广告,年轻程序员的笑脸在电子屏上流光溢彩。吴舟摸向裤兜,蓝屏手机硌在掌心——2008年6月20日,离流量资费改革还有十天。

      他忽然跑起来,书包拍打着后背像振翅的鹰。热风灌进喉咙,带着行道树清冽的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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