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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24章:钱不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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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产局大厅的冷气开得像停尸房。吴舟攥着那本鲜红的房产证,塑料封皮边缘硌着掌心,留下清晰的凹痕。他站在人声鼎沸的缴费窗口前,背后是张扬一家毒蛇般阴冷的目光,身前是玻璃窗后工作人员敲击键盘的单调声响。空气里漂浮着汗臭、劣质香水味和打印机臭氧的混合气息,粘稠得令人窒息。
“62万整。”窗口里递出一张打印的缴费单,油墨未干,数字在惨白纸面上像烧红的烙铁。
吴舟拉开帆布包。成捆的百元钞被银行捆钞带勒出深深的印痕,粉红色的边缘在顶灯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手指翻飞,动作机械而精准。一沓、两沓……钞票在柜台上堆叠成小山,油墨的浓烈气味瞬间压过了周围的浊气。点钞机发出贪婪的吞咽声,绿灯闪烁,数字在电子屏上疯狂跳动:
580,000.00
数字定格。机器发出短促的、代表终结的“嘀”声。空气瞬间凝固。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敲了敲玻璃:“还差四万。”
吴舟的手停在半空。帆布包已经空瘪下去,内衬粗糙的尼龙布紧贴着底部,只剩下几张散落的零钞和一枚孤零零的五角硬币。他低头看着那堆被点钞机“验明正身”的钞票,又抬眼看向玻璃窗后那张公事公办的脸。四万。一个冰冷的数字,像一道突然出现的天堑,横亘在他刚刚铺就的命运轨道上。
前世在ICU,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医药费数字,也曾这样冰冷地嘲笑着他的无力。他仿佛又闻到了消毒水混合着绝望的气息。
“先生?”工作人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现金还是刷卡?”
吴舟沉默地拉上帆布包拉链。金属拉链咬合的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拿起缴费单,转身挤出人群。身后传来张扬母亲毫不掩饰的嗤笑,像指甲刮过黑板。
城中村打印店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在陈雪新贴的“奥运纪念册加急”告示上投下摇晃的光斑。空气里热熔胶的甜腻、油墨的刺鼻和朵朵蜡笔的石蜡味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熬煮过头的杂烩汤。陈雪正弯腰调试那台老旧的覆膜机,汗湿的鬓发黏在脸颊上,后背的廉价衬衫洇出一片深色的汗渍。朵朵趴在角落的小板凳上,蜡笔在废打印纸背面涂抹着,画上一个蓝色小人(吴舟)坐在发光的方块(电脑)前,旁边画满了彩色的波浪线(代码?)和歪扭的小花。
“陈姐。”吴舟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雪猛地抬头,看到吴舟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她下意识地擦了擦手,脸上挤出笑容:“回来啦?房…房子弄好了?”她目光扫过他空瘪的帆布包和手里那张对折的缴费单,笑容僵了一下。
“还差四万。”吴舟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把缴费单放在沾满油墨的柜台上,纸张边缘蹭上了一道蓝黑色的污痕。
陈雪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拿起缴费单,手指在“62万”和“已缴58万”的数字上摩挲着,指腹沾上了未干的油墨。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刺眼的“4万”,嘴唇抿得发白。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老油印机低沉的嗡鸣和朵朵蜡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她突然转身,动作有些急促地拉开柜台最底层的抽屉。抽屉滑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里面堆满了杂物:用过的橡皮筋、半截蜡烛、生锈的螺丝刀、几本卷边的记账本……她粗暴地拨开这些东西,手指在最深处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层层包裹的、鼓鼓囊囊的小布包。
布包是洗得发白的碎花布缝的,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陈雪的手微微颤抖着,一层层揭开油腻的报纸。里面露出一叠用橡皮筋捆扎的百元钞,但更多的是各种面额的零钱:皱巴巴的五十元、二十元、十元,卷边的五元,甚至还有一元的硬币和几张毛票。钞票新旧不一,边缘发黑,沾着油墨、面粉屑和不知名的污渍,散发着混合着汗味、油烟味和打印店特有气息的复杂味道。最上面一张五十元钞票上,还印着一个模糊的、小小的油手印——是朵朵的。
“这…这是店里…这几个月的流水…”陈雪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把布包整个推到吴舟面前,没敢看他的眼睛,“三…三万整。朵朵的学费…我再想办法…”她飞快地别过脸,抬手抹了一下眼角,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吴舟的目光落在那个布包上。粗糙的碎花布,油腻的旧报纸,混杂的、带着生活痕迹的零钱……像一面镜子,瞬间照出了他前世被忽略的整个世界。他想起前世在字捷调动灯火通明的落地窗前,俯瞰城市霓虹时,从未低头看过脚下这片挣扎求生的土地。他想起妻子在病床前数着零钱交医药费时,他因虚弱和愧疚而移开的目光。他想起自己代码世界里那些冰冷的、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的数字,却从未计算过人间烟火里这些带着体温的、沉甸甸的分量。
“朵朵的画画班……”吴舟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看向角落里安静画画的小女孩。朵朵似乎感应到什么,抬起头,大眼睛清澈地看着他,手里还捏着那支画“魔法键盘”的蓝色蜡笔。
“不上了!”陈雪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颤抖,“小孩子…学那些没用的干啥!在家画画…一样!”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把涌上来的酸楚压下去,转身假装去整理一叠刚打印出来的奥运纪念册封面,纸张在她手里发出哗啦的声响,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朵朵似乎听懂了,小嘴扁了扁,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她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那支蓝色蜡笔,用力在画纸上涂抹,把那片代表“代码”的彩色波浪线涂成了一团混乱的深蓝,像一片压抑的乌云。
吴舟的指尖触碰到那个碎花布包。布料的粗糙感,零钱混杂的棱角感,还有那上面残留的、属于陈雪和朵朵的微温,像电流般顺着指尖窜上手臂,直击心脏。前世在ICU,心电监护仪电极片冰冷的触感仿佛再次贴上了皮肤,与此刻掌心的温热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沉默地拿起布包,沉甸甸的,远超过三万块钱本身的重量。
“算我借的。”他将布包小心地放进帆布包内侧口袋,紧贴着那本鲜红的房产证。两样东西,一样冰冷崭新,一样温热陈旧,此刻却奇异地贴在了一起。
“叔叔!”朵朵突然跑过来,小手高高举起那张刚画好的画。画上,那个代表吴舟的蓝色小人旁边,多了一个穿裙子的小人(陈雪)和一个小小的人(朵朵),三个人手拉手站在一片由彩色波浪线(代码?)组成的草地上,草地中央开满了歪歪扭扭的小花。最上面用红色的蜡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吴叔叔的家”。
吴舟蹲下身,接过那张画。蜡笔的油彩在指尖留下温热的触感。他摸了摸朵朵柔软的头发,小女孩仰着脸,大眼睛里的水汽还没完全散去,却努力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朵朵,”吴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度,“画画班,叔叔给你报。”
朵朵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星。
陈雪猛地转过身,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眼泪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砸在刚整理好的纪念册封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斑。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花。
城中村狭窄的巷道像蒸笼的夹层。吴舟背着重新鼓胀起来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三万块带着体温的零钱,走向自己的出租屋。路过赵磊新租的“代练工作室”——其实就是城中村一楼一个带防盗网的昏暗单间。门开着,劣质音响炸响着游戏音效和赵磊嘶吼的指挥声:“奶妈加血!操!左边!左边!”
吴舟在门口停住脚步。屋里烟雾缭绕,几台二手电脑屏幕闪烁着刺眼的光,映着赵磊和他两个队友亢奋而疲惫的脸。赵磊赤膊着上身,后颈蝎子刺青的伤口结着暗红的痂,随着他激烈的动作微微起伏。他脚边散落着空烟盒和泡面桶。
“磊子。”吴舟叫了一声。
赵磊猛地回头,看到吴舟,愣了一下,随即摘下耳机,游戏音效戛然而止。“舟哥?咋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汗,走过来。
吴舟没说话,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装着三万块的碎花布包,掂了掂,又放回去。然后,他抽出仅剩的那沓用银行捆钞带扎好的百元钞——正好一万块。崭新的钞票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还差一万。”吴舟的声音平静。
赵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那沓钱,又看看吴舟,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猛地转身,冲回屋里,在一堆杂物里疯狂翻找。键盘被他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扯过一个皱巴巴的、印着“阳光工程”logo的劣质信封,信封口用透明胶带草草粘着。他粗暴地撕开胶带,从里面掏出一沓同样用橡皮筋捆着的百元钞。钞票新旧混杂,边缘磨损,带着浓重的汗味和烟草味,有几张还沾着可疑的油渍。
“给!”赵磊把信封连同钱一起塞到吴舟手里,动作有些粗鲁,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一万!刚…刚接单赚的!”他声音很大,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向谁证明。他后颈的刺青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吴舟接过钱。信封上“阳光工程”的红色字体像未干的血迹,触目惊心。钞票上残留的汗味和烟味,与陈雪布包里那些带着油墨和烟火气的零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重量。一种带着洗刷不掉的过往烙印,一种承载着咬牙前行的微光。
他抬头,看着赵磊。这个前世被传销榨干最后一丝希望、最终从天台一跃而下的兄弟,此刻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那是急于证明自己、急于摆脱过去、急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疯狂。
“磊子,”吴舟的声音低沉,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赵磊眼底那团躁动的火焰,“知道为什么你上一世会被骗得那么惨吗?”
赵磊脸上的亢奋瞬间凝固,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吴舟的视线。
“因为你太想证明自己了。”吴舟一字一句,像重锤敲在赵磊心上,“证明给看不起你的人看,证明给抛弃你的人看。这种‘证明’,最容易被人利用,变成拴住你的狗链。”
赵磊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吴舟没再多说,只是将那沓带着汗味的钱和那个印着“阳光工程”的信封,一起塞进了帆布包。他拍了拍赵磊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意味:“别为了证明自己,再把自己送进另一个坑。”
说完,他转身离开,身影融入门外被烈日灼烤得晃动的光影里。赵磊僵在原地,耳边还回荡着吴舟的话,眼前是那个刺眼的“阳光工程”信封,还有帆布包里隐约露出的、朵朵那张画着“吴叔叔的家”的蜡笔画一角。他后颈的刺青伤口隐隐作痛,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正在被某种力量缓缓挣断。
吴舟再次站在缴费窗口前。他将帆布包里的钱全部取出——陈雪碎花布包里的三万零钱,赵磊那沓带着汗味的一万块,连同自己最后的几张零钞。粉红、深绿、土黄……各种面额、新旧不一、带着不同生活印记的钞票混杂在一起,堆在冰冷的柜台上,像一片色彩斑驳的、充满烟火气的拼图。
点钞机的绿灯再次闪烁,发出单调而贪婪的吞咽声。这一次,数字终于跳到了终点:
620,000.00
窗口里递出最终的收据和钥匙。金属钥匙串冰凉地落入掌心,带着新切割的棱角感。
吴舟拿着钥匙,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走进属于自己的、50平的老破小。屋内依旧闷热如蒸笼,西晒的阳光将空气烤得扭曲。灰尘在光柱中狂舞。他站在空荡的客厅中央,脚下是翘起的地板,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放下帆布包,拿出那本鲜红的房产证,放在落满灰尘的窗台上。然后,他掏出朵朵的画,用一枚图钉,仔细地钉在斑驳的墙壁上。画上,蓝色小人(吴舟)、穿裙子的小人(陈雪)和小小的人(朵朵)手拉手站在代码组成的草地上,笑容灿烂。
窗外,科技园工地的塔吊巨臂在夕阳的金辉中缓缓转动,打桩机的轰鸣声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穿透闷热的空气,一声声,敲击着这间老破小的墙壁,也敲击着吴舟的胸膛。他摊开手掌,掌心还残留着陈雪布包的粗糙触感,赵磊钞票的汗湿,以及朵朵蜡笔的温热油彩。
这些微小的、带着人间烟火温度的碎片,此刻汇聚在他掌心,沉甸甸的,比他背包里曾经装过的任何一笔巨款都更重。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他重生路上,第一次真正触摸到的、活着的、带着心跳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