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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他学剑一直可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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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当然没有成功打完水,夜半三更,提着一个空桶悄摸回来了。
他以为我睡了,其实没有。我坐在床榻上静静看着他,他被吓了一跳,一下往后跳出去好远。
“水让你!你……吓我一跳……”他拍拍胸口,我则是冲他一笑。他晃了神,站稳了。
他点起了油灯,微弱发红的烛光亮起,照亮桌子上铺的一张宣纸。他注意到了,低头端详一番,那是我写的。
“水让,这是你写的?”
我笑着点了头,他双手揭了纸,凑近仔细端详。早上我给他挽好的头发都有些散了。
我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因为知道了他的名字,所以兴奋得什么也干不了,左思右想了半天,最后提起了笔。
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是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他一手撑在桌沿上,簇起了眉头,半晌转向我道:“你真的很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种种点了头。他沉默一会儿,道:“我的名字啊……李遂,平安顺遂的遂。”
这个答案我心里已经知道了,于是装出一副了解的样子,又很温顺地笑了。
他一见我笑,也跟着放松了,慢吞吞走过来,抱住我躺下睡了。
我仰头对着竹舍天花板出神,他到底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他的名字。
但是转头对着他,他睡着的脸、身子、头发,我就突然不再纠结了。
反正我一定会让他告诉我他的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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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我睡得很安稳。
没有像以前一样再做噩梦了,而是在梦里见到李玉兰。
他不告诉我他的名字,即使他已经用他的姓给我取名字,还是想着,等到夏天过了,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把我给送走。
但是我又能去哪里呢。
梦里回到我以前待过的庙宇里面,可是供台上供奉的已经不是破破烂烂的泥菩萨。莲花台上,他像是真正的菩萨,低眉看我。
我向他伸手,祈求着点化。带我离开人间吧,我说,我要去找我阿娘。
我抓住了他的衣角,我碰过的地方,他的衣角被蹭上灰黑色的脏污。
我匍匐到了地上,好像要融入土地里。
可是,有人把我抱起来了。
我竟然变成了婴孩的样子,只能不停地哭闹,我以为抱我的会是我阿娘,可是睁眼以后,却见菩萨静静地笑。
我像是在河中浮沉了好久好久,终于搁浅在岸边的浮萍。
我现在,不想离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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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比李玉兰早醒一个时辰。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他睡得很深,平日里不着调的一个人,睡着了,就静得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了,有时候,我都会害怕他其实在梦里悄悄地死去。
于是我就在这一个时辰里反复确认他还是有呼吸的。
这实在算不上好受,等我长大了,就托人打一把长命锁,把他给锁住方能安心。
他是真的生得很漂亮,也怪不得我在梦里梦见他时,他常常是做一副菩萨装扮的了。
如果他在眉间点一枚朱砂,那就会变成真菩萨。
到那时,我就修一盏白玉制的莲花台,日夜匍匐在他脚下祈福。
但转念一想,他是个喜欢往外跑的人,也就不会被我这一盏白玉台困住了,当他想走的时候,就算是把世间最好的珍宝呈给他,也留不住他。
一个时辰不算很久,我从他稀碎的额发开始观察他闭眼的模样,视线一路往下,常常停止在他的下唇。我也试过加快速度,可惜,实在是不够看。
一个时辰之后,他就有转醒的样子了。
先是睫毛翕动,慢慢地,眼睛再张开一条缝,他刚睡醒时,眼睛里面是有水雾的。
某天我在烧柴火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想不想学剑。
“剑?你还会使剑吗?”
他说,在镇子里有他认识的人,是个隐居的江湖侠客,剑使得很厉害,我若是想学剑,他就把我送到那里去,晚上再去接我。
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夏末马上就过了,我只能再和他一起待一个秋天,时间是怎么也不够花的。
我拒绝了一次,结果隔了两日,李玉兰又在我耳边提起,要把我送去镇子上学剑。
“水让,你练了剑,往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我在脑子里掂量了一阵子,虽然我长高了,但如果再被人欺负,再来神仙居找他,叩他的竹门以后,他还会不会给我开门。
所以我又拒绝了。
他有一阵子没再问过我要不要学剑这回事。
然后有天晚上,他在后院李子树上看着画本子,我代他去镇上月姨店里取东西。
月姨提到他嘴里就开始骂了,即使她是平时最关照我们俩的,听说在我来之前,李玉兰教过她识字和记账。
虽然月姨学得并不是很好就是了,我把她漏算的一贯铜板递给她的时候在心里如是说。
月姨接过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转身正准备回去,她突然叫住我道:
“对了,那谁让我带的东西,你替我拿给他吧。”她转身去里屋取了一条长长的,用布包起来的物件,交到我手上时,我听见她小声嘟囔:
“他也真是奇怪了,一个读书的,让我带这劳什子做什么?”
我接过,沉甸甸的。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到了竹舍,他已经从李子树上下来了,我把月姨给我的东西递给他。
“哦,这个啊,我和月娘说过我不用了来着。”
他说着,把外面的布拆开了,那里面装的是一柄剑。
“算了,挂在墙上当作辟邪了。”
他把剑取出来,月光划过剑身,我就再也移不开眼了。
很久以前,我娘提过我爹,说是很有名的将军。她说:
“水让,你一定也是生来练剑的料。”
但紧接着她就开始哭,她说,如果不是自己生病,如果她以前没有答应过父亲的仇敌给父亲送那一封信,如果父亲没有被诬陷谋反……
如果没有这些,我也不会孱弱得连剑也拿不起来,生下来没有吃过几顿饱饭。
我拉住了李玉兰的衣角。
我反悔了。
如果她能看到,就会发现,我现在不仅长高了,还可以拿得动剑。
过了几日,李玉兰就拉着我下了山,去镇上找他那个好友。
我原以为隐居是像李玉兰这样隐藏在山里,再不济也是藏在人群里,市井间,总之一定不会太张扬就是了。
可是到了地方,事情就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李玉兰对着气派的府邸门口的下人说:“我来找你们老爷。”
正当我以为他会被撵出来的时候,大门还真的开了。李玉兰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闲庭信步地带我走了进去。
“陈丙!我带着水让过来了!”
没一会儿,从内屋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左眼的一道疤,然后才是他黝黑的皮肤,和常年握剑磨出来的茧。
“水让,这是丙叔叔。”李玉兰低头对我说。
那个男人听到他这么说,转向我:“别听他瞎说。我年龄比他小呢,你应该管我叫哥。”
“霍,您可真不要脸了。”
“我这叫正当壮年!你懂个屁!”
丙叔指着我问李玉兰:“他多大?”李玉兰思索了片刻,说:“十一。”
丙叔摇摇头,太小啦,他说,吃不消的。
李玉兰挑眉。“你怎么知道他不行呢!我们水让厉害着呢!”
然后他就开始细数证明我适合学剑的证据,包括但不限于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一路从醉乡楼跑到我那个小庙,我给他扛柴火的时候可以一个人扛一大摞,我砍竹子的速度比得过一个成年人……之类。
到最后,丙叔终于让他打住了。
“行吧,你明天再带他过来,我看看他合不合适。”
李玉兰笑着道:“行啊,我们水让一定可以的。”
他现在不再拉着我的手回竹舍了,我们一前一后地回去。路上他跟我说:
“水让,你丙叔叔呢,是我的好朋友,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虽然长得凶了点,当然也没我帅气,脾气有点火爆,但是他一定是个大好人,一定能把你教成个武功高手的。你在他那里学剑,只要一个秋天,保准强得多!”
他还是没有忘记我要走这件事。
他自顾自地说着,我不再回答他,连发出声音糊弄他也不再愿意了,低着头,跟着他身后飘飘荡荡的白色衣角往前走,一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水让,水让?”
一直到我们回了竹舍,我还是没有理他。
这个晚上,我沉默着给他烧了洗澡水,沉默着劈了柴,沉默着给他洗了衣服。
虽然平时我也从不说话就是了。
这个晚上我没有让他抱着我睡觉。
李玉兰以为我是觉得自己长大了,甚至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我看着他昏睡过去的侧脸想,他是真的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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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军营里,我要去前线。]
[那等你成了大将军,一定要给我回信!]
[好啊!到时候我让你去我军营里当参谋!]
[那还是算了,我比较惜命的。]
[那你就真的一辈子待在这个小村子里?不出去了。]
[对啊,我和你又不一样。我呢,志向不如你那么远大,也不能像你一样为了别人连命都能不要。我就想当个教书先生,一辈子平平淡淡、安稳地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