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记起 ...
-
第二天早读课,我刚把书包放下,就看见桌角摆着个透明保鲜盒。
里面装着剥好的橘子瓣,果肉饱满得泛着水光,还带着点绿叶的清香。
钟折玉背对着我整理书本,肩膀挺得笔直,校服拉链还是拉到顶,只露出点泛红的耳根。
“洗衣液还你。”他头也不回,把个塑料袋往我这边一推,里面装着我昨天给的那瓶洗衣液,瓶身擦得干干净净,“效果……还行。”
我打开保鲜盒,橘子的酸甜气漫出来。
他忽然转过来,眼神凶巴巴的:“看什么?我妈买多了,放着也是坏。”
“谢了。”我捏起一瓣,汁水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微酸的甜。
他猛地别过脸,从书包里掏出习题集,哗啦啦翻得震天响,却在翻到某页时顿了顿。
我瞥过去,看见那页空白处新画了只小猫,正抱着瓣橘子啃,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行字:“北方人吃橘子不吐核?”
我没回答,把保鲜盒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犹豫了一下,捏起最小的一瓣,飞快地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吃东西的仓鼠。
深秋的风卷着银杏叶,在午休的铃声里簌簌落满窗台。
我刚从食堂回来,就听见班长黎阅七的声音从过道传来:“钟折玉,昨天的班级日志你还没签。”
她抱着文件夹站在我们桌旁,马尾辫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校服领口别着“班长”的徽章,亮晶晶的。
钟折玉从习题集里抬起头,眉头皱了皱,却没像对别人那样冷着脸。
“放这。”
黎阅七的目光扫过我桌角的橘子盒,笑了笑:“阿姨又给你带橘子了?分我两瓣呗。”她自然地拿起一瓣塞进嘴里,视线在我和钟折玉之间打了个转,“你们俩最近总凑在一起,是在研究上次的竞赛题?”
钟折玉没吭声,把签好的日志本推回去,指尖在桌沿敲了敲。
黎阅七也不在意,冲我扬了扬下巴:“陈亿,物理老师让你去办公室拿一下上次的测验卷。”
我起身时,听见黎阅七压低声音问:“你真跟黄毛他们打架了?我爸说昨天在警局看见张叔了。”
钟折玉的声音硬邦邦的:“不关你事。”
办公室在三楼,走廊尽头的窗户正对着操场。
跑道边的梧桐树落了大半叶子,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像幅没画完的素描。
物理老师递给我试卷时,忽然说:“你跟钟折玉挺合得来?他以前可不爱跟人讨论题。”
我捏着试卷往回走,楼下传来体育课的哨声。
穿蓝色运动服的学生们在跑道上散开,像撒了把豆子。
钟折玉和黎阅七并肩站在篮球场边,不知道在说什么,黎阅七笑得弯腰时,钟折玉往旁边挪了挪,却没走开。
进教室时,橘子盒空了。
钟折玉正用红笔在我昨天的草稿纸上画圈,看见我进来,把笔一丢:“这里步骤错了,物理老师没说你?”
“没。”
我把试卷摊开,89分的数字旁边,有个用红笔写的“加油”,字迹娟秀,是黎阅七的风格。
钟折玉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了两秒,忽然抓起我的物理书:“这章公式记错了,我给你划重点。”他翻书的动作有点急,指尖划过某页时顿了顿——
那页空白处,有个被橡皮擦过的小猫印子,隐约能看出爪子正抱着颗糖葫芦。
午休时黎阅七又过来了,手里拿着两张周六的画展门票:“我爸给的,一起去?有你喜欢的印象派。”她把其中一张递给钟折玉,另一张往我这边送,“陈亿也一起吧?听说你以前学过画画。”
“不去。”钟折玉先开了口,把门票推回去。
黎阅七的表情僵了僵,随即笑了:“那太可惜了。”
她把门票收起来时,悄悄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探究。
钟折玉突然站起身:“去买水。”
他路过我座位时,用胳膊肘撞了撞我。
“你喝什么?”
“矿泉水。”
他走后,黎阅七忽然说:“钟折玉小时候很怕生,除了我,就跟一个北方来的小男孩玩过。”她望着窗外,声音轻轻的,“那男孩搬走那天,他抱着人家的积木哭了半宿,把眼睛都哭肿了。”
我捏着橘子盒的手指紧了紧。
操场边的银杏叶又落了几片,在地上铺出层金箔似的毯。
钟折玉回来时,手里拎着两瓶矿泉水,瓶身挂着水珠。
他把其中一瓶往我桌上一放,瓶盖已经拧松了:“黎阅七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我拧开瓶盖喝了口,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往我怀里一塞:“这个。”
是本素描本,封面画着只张牙舞爪的猫,翻开第一页,是幅没画完的画——
少年宫的旋转木马旁,穿蓝裙子的小女孩举着气球,穿白衬衫的小男孩正把糖葫芦往另一个男孩手里塞,那个男孩的书包上,挂着个缺了角的小猫挂坠。
“画废了。”钟折玉抢过素描本往书包里塞,耳尖红得像被夕阳烧过,“随便画画的。”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把操场的喧嚣卷进来。
我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赵泉说的那张照片,想起少年宫的汽水味,想起此刻矿泉水瓶上冰凉的水珠——
有些被遗忘的碎片,好像正顺着橘子的酸甜气,慢慢拼出个模糊的轮廓。
所以。
那个人。
真的是我吗?
算了。
放学的铃声里,黎阅七和钟折玉一起走出教室。
我背着书包往公交站走时,看见黑色轿车停在路口,黎阅七正弯腰跟车里的钟折玉说话,车窗降下的瞬间。
我瞥见他手里捏着支糖葫芦,糖衣在暮色里闪着光。
公交站台的广告牌换了新的,印着片金黄的银杏林。
车来的时候,我摸了摸口袋,没吃完的橘子瓣还在,酸甜的汁水浸透了纸巾,黏在指尖。
像某种舍不得擦掉的印记。
周六的风裹着点雨丝,打在公交站台的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
我刚把素描本塞进书包,就看见钟折玉的车停在路口——
不是平时那辆黑色轿车,换成了辆银灰色的SUV。
车窗降下时,他正低头摆弄着什么,指尖捏着根细红绳。
“上车。”
他冲我扬了扬下巴,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我顺路接你去图书馆。”
后座堆着半箱橘子,清香混着皮革的味道漫过来。
钟折玉从后视镜里看我:“黎阅七说你周末总泡图书馆。”他顿了顿,补充道,“她爸是馆长,给了我张通行证。”
图书馆在老城区,爬满爬山虎的墙面上,雨珠顺着叶片往下滚,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
钟折玉把通行证往前台一递,管理员阿姨笑着打趣:“折玉今天带朋友来啦?不像平时总一个人待在画册区。”
他没接话,径直往二楼走。
靠窗的位置摆着张长桌,黎阅七已经坐在那了,面前摊着本《艺术史》,看见我们进来,往旁边推了推椅子:“我占了三个座。”
钟折玉却拉着我往另一张空桌走:“离暖气近点。”他把外套搭在椅背上时,我看见他手腕上系着根红绳,末端坠着颗小小的木珠,和记忆里那个哭鼻子男孩手上的一模一样。
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噼啪响。
黎阅七抱着书过来时,手里拿着三杯热可可:“阿姨给的。”她把其中一杯放在我面前,“陈亿,你以前学素描的吧?他的画册里总夹着张素描,风格跟你很像。”
钟折玉的手猛地一抖,热可可洒在桌上,他慌忙去擦,却把杯子碰倒了。
褐色的液体漫过他摊开的笔记本,晕开了页脚那只没画完的小猫。
“我去拿纸巾。”他起身时动作太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
黎阅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他小时候也这样,一紧张就打翻东西。”她指着我桌上的热可可,“那时候有人总抢他的热可可喝,说南方的太甜,要兑点温水才喝得惯。”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阳光穿过云层,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
我看着那杯热可可,想起某个雨天,少年宫的屋檐下,有个男孩把半杯热可可递给我,红绳在他手腕上晃啊晃。
钟折玉回来时,手里攥着包纸巾,耳尖红得厉害。
他没看我们,只顾着擦笔记本上的污渍,擦着擦着突然停了——
被水晕开的墨迹里,小猫旁边露出个模糊的轮廓,像只缺了角的小猫挂坠。
“该吃饭了。”他合上笔记本就往楼下走,红绳在手腕上甩得飞快。
街角的面馆飘着牛肉汤的香气。
黎阅七看着我把辣椒往汤里加,惊讶地睁大眼睛:“你真能吃辣啊?钟折玉以前碰点辣就呛得直咳嗽。”
钟折玉正低头喝汤,闻言猛地抬起头,嘴角还沾着点汤汁:“谁、谁咳嗽了?”他往自己碗里舀了勺辣椒,刚喝一口就呛得满脸通红,却梗着脖子不肯吐出来。
黎阅七笑得直不起腰:“你看你,还是老样子。”
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想起那个抢我糖葫芦的男孩,也是这样,明明不爱吃酸,却非要抢过去咬一口,酸得直皱眉也不肯吐。
吃完饭往回走时,阳光把云染成了金红色。
黎阅七指着巷口的杂货店:“小时候我们总在这买糖吃。”她转头看向我,又看看钟折玉,“你还记得吗?有次你把奶糖塞给陈亿,自己偷偷啃糖葫芦,被阿姨发现骂了顿。”
钟折玉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杂货店门口挂着的糖葫芦,忽然从口袋里掏出颗奶糖,剥开糖纸递过来,红绳在我眼前晃了晃。
“吃吗?”
阳光穿过糖纸,在他指尖投下片彩色的光晕。
和很多年前那个下午一样。
我接过糖时,指尖碰到他的红绳。
这次他没躲,只是看着我,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晚霞还要亮。
“记得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奶糖在舌尖化开时,那些被遗忘的碎片忽然拼在了一起。
少年宫的旋转木马,雨天的热可可,抢来的糖葫芦,还有眼前这个总爱炸毛的南方少爷——
原来不是没缘由的想起,是有些事,早就刻在骨子里了。
我看着他手腕上的红绳,轻轻“嗯”了一声。
风卷着银杏叶从巷口吹过,带着橘子的清香,还有点奶糖的甜味。
黎阅七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笑,像看着多年前那个抢热可可的下午。
“终成眷属啊。”她弯弯唇,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