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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对杨显来说，只是很平常的一日。
自太皇太后罢政退居永寿宫以来，整日闲适，莳花弄草，便时常召她进宫去陪伴，有如寻常姨甥。那日也和以往一样，杨显散值回家，刚过申时，天光尚早，就听说太皇太后遣了身边的苏尚仪来召她去永寿宫赴家宴。她换下公服，略事梳洗，便随着苏尚仪去了，从永寿宫侧门入，步行也只一刻多钟时间。
到永寿宫时天色刚擦黑，宫女内侍正在掌灯，宴席未开，一众人等散坐席间饮茶闲谈。她的表姐杨太妃和其女晋阳长公主也是永寿宫的常客了，照例在席，居于右侧；年轻的皇帝亲政之后，事太皇太后至孝，晨昏定省，今日也来了，与太皇太后同坐正中主位；左侧皇帝下席还有一个空位，想是留给她的，但旁边端坐的那名生客，却让她不由皱起眉头来。
那是皇帝唯一的叔叔，越王沈绍年。
笼在袖中的左手下意识地握住右手，那处残缺的伤痕。他也转过来看她，神色淡然无波，只瞥了一眼，又掉回头去，举杯抿了一口清茶。许是饮茶时唇角微弯，从她这里看过去，竟好似他勾起了一抹微笑。
皇帝倒先站起来，走到门口迎她：“显儿，你来了。”杨显欲屈膝下拜，他一伸手便托住了，牵着她往殿中走：“说了是家宴，还这么见外。” 语调柔软，面色温然，与其说是嗔怪，倒更有三分宠溺。
他一向是很宠她的，她都知道。先帝子息单薄，他只有这两个妹妹，对晋阳也是极尽娇宠爱护。
走到殿中，她只对太皇太后和太妃行了家礼，唤道：“姨妈，表姐。”
晋阳跳到她身边来抓住她的袖子：“显儿，你今天这身衣裳真漂亮。咱们这个年纪，就该穿点娇嫩的颜色，别老跟衙门里那群粗汉一样，穿一身皂黑公服，白白浪费了你这天生的好身段、好相貌。”
杨太妃嗔怪道：“瞧你没规没矩的，显儿是我的妹子，你怎么好直呼她的名字？”
晋阳说：“皇帝哥哥叫得，为什么我就叫不得？我要是叫她一声表姨，皇帝哥哥怎么办，岂不是也要跟着叫？”
杨太妃说：“就你油嘴滑舌，我说不过你。显儿好歹比你长两岁，至少得叫声姐姐吧。”
晋阳吐吐舌头：“我叫惯了，改不过来。我就喜欢叫显儿，显儿显儿显儿。”她拉着杨显入席，一手帮她提着裙摆：“小心脚下。你一定没穿惯这种裙子，我真怕你一不小心踩了裙边摔一跤。”
太皇太后笑道：“我们杨家的女儿，个个都是巾帼不让须眉，身手矫捷。显儿的武艺可不输你诸位叔公、姑婆，哪像你，自己还能把自己绊倒了。”
太妃和皇帝都笑了起来。晋阳微红了脸，争辩道：“我也学过武艺，我都知道。不是有句话叫……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就是说的显儿这样呗。”她一边说一边学杨显走路的架势，刚走了两步，还真踩住自己裙摆，跌了一个趔趄，引得哄堂大笑。
晋阳满脸通红，看身旁那两个常年正经八百一脸严肃的人也都微露笑意，更撅起嘴嗔道：“二叔，显儿，连你们都笑我。”
杨显转过去看沈绍年，见他果然面带微笑，也正看向自己。她脸上的笑意便立即隐去了。
这时太皇太后说：“显儿，你还没在自家里头见过绍年的吧？去，见一见你二叔。”
她略感错愕，她的身份是皇室的秘辛，不足为外人道，只有在座这几位她的至亲知晓。姨母却为何突然告诉沈绍年，还用这般如数家常的口吻。
一时席间静默，其余三人面面相觑。杨太妃叫了一声：“姑妈……”太皇太后只摆摆手，又对杨显说：“去吧。”
她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低着头并不看他，只眼角瞄到他似乎是震惊的脸色。广袖遮住了双手，她的左手再次抚过右掌虎口那处伤痕，高举过额，而后下拜：“侄女……拜见叔父。”
那一日，对杨显而言，只是很平常的一日，除了在永寿宫意外遇到沈绍年。她极不情愿地对他下拜，叫了他一声：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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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对沈绍年而言，原本只是很平常的一日。
皇帝亲政之后，他便真正赋闲在家，以花鸟鱼虫、诗词曲赋为乐，不问世事。那日门僮又报淮阴郡王求见，他只当不闻，依旧逗那对新买的雪衣鹦鹉。淮阴郡王还真固执，就守在王府门口不走了，非得候到他出来不可。
对这个伯父，他是觉得愧疚的，毕竟辜负了他的期许。只是新帝已经亲政，朝野日渐稳定，他们之前又输了那一着，再想翻盘谈何容易。更何况……
恰在此时，太皇太后派中使来递口谕，说是请他去永寿宫赴家宴，并特意强调只是家人小聚，不拘礼仪。太皇太后与娘家的人亲善，时常召入宴饮，但从来没请过他。他心头一动，匆匆扔下那对鹦鹉，换了衣服，特意从侧门出府，以免撞见淮阴郡王。
到了永寿宫，皇帝、杨太妃和晋阳长公主都已经到了，正在和太皇太后闲话说笑。这三个人看到他，显然都有些意外，面面相觑，一时停了欢声笑语。他走上前去行跪拜大礼，倒是皇帝先说：“二叔快起来，说了是家宴，不必拘礼。”
他起身谢恩，又与太妃、公主见过，顺着皇帝所指，在他左手下席坐了。杨太妃和晋阳坐在对面，他身旁还有另一个位置空着，显是还有一人没来。
不知为何，手心里竟出了一层薄汗。许是因为新煮的茶，太烫了。
不一会儿，她来了。
她穿了一身雪青色长裙，居然与他的一样颜色。衣裙虽美，那身姿却还是一径的笔直挺拔，让人不禁错觉，她身上穿的到底是娇妍春衫，还是明光甲胄。姿态不美，但是，独一无二。
太皇太后一定是明白了他的委婉暗示，所以才有今日之宴。他只看了她一眼，便立即掉回头来，举杯到唇边浅抿了一口，以此遮掩忍不住上扬的唇角。
皇帝离了席去迎她，牵住她的手说：“显儿，你来了。”
显儿，如此亲昵的称呼。他心中微微一紧，随即否认。杨显比皇帝小一岁，但论起辈分，皇帝还得叫她一声表姑。这辈分伦理是绝对不能乱的。
但他和她是平辈。她的母亲宁国大长公主到底只是英帝认的义妹，她还是姓杨，并无同族的忌讳，身份也都相称。
晋阳还是那副娇痴模样，跑过去拉住杨显说：“显儿，你今天这身衣裳真漂亮。咱们这个年纪，就该穿点娇嫩的颜色，别老跟衙门里那群粗汉一样，穿一身皂黑公服，白白浪费了你这天生的好身段、好相貌。”
她的身段，她的姿容，晋阳是没有见过。那一夜，隔着湘帘，华灯明亮，映着她一身金浓翠酽，宝光璀璨，但都赛不过殊艳的容颜，一颦一笑都欲夺人心魄。他也如此时，举了杯到面前，待酒浆真正入腹时，才恍觉一曲已经舞毕。
后来再见她时，都是一副端正严肃的面孔，几乎从来不笑。他记得以前英帝曾对母亲说，谁叫当年你站在梅花树下对我回眸一笑，你不该对我笑！从此半生孽缘。他那时不明白一笑何以有如此的魔力，现今切身体会，终于明白了英帝的执念。英帝还常说，兆年最肖我，果然半点不错。
他有些走神，忽听杨太妃说：“显儿好歹比你长两岁，至少得叫声姐姐吧。”
这句话让他微微皱了眉。杨显也长晋阳一辈，如何能称姐。
其他人却丝毫不觉得杨太妃口误，照旧说笑。晋阳故作娇憨，学杨显走路的样子，反而自己踩到自己的裙摆，差点跌了一跤，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他也笑了，想起那日她的舞，舞衣比这长裙累赘得多，她却挥洒自如，行云流水。她的确如太皇太后所说，身手矫捷，是天生的武学奇才，听说自从换了左手用剑，在江湖上已颇有些名气。飞檐走壁对她来说也如履平地，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晋阳撅起嘴娇嗔：“二叔，显儿，连你们都笑我。”
他不由转过头向她看去，果然看到她难得地露出一点笑意。但是视线一和他相触，她立刻收敛了笑容，板起脸来，眼中隐约有冷意。他注意到她的双手一直笼在袖中，此时更微微动了一动，双手交握。
她残缺的右手拇指是她的隐痛，何尝不也是他的，每每想起，心肺痛彻更甚自己的手指被斩去。
他斩了她的右手拇指，在他还不认识她的时候。所以，他欠了她的，今日才要他以后半生全部的心血来偿还。这是报应，他理应承受。
也甘愿承受。
他从未觉得如此快活，心思好像要飞扬上天了。便是晋阳的痴顽，此时也觉得分外娇俏可爱。这样一家人笑闹嬉玩其乐融融的场面，他从未奢想过。过去的三十六年，回想起来只有阴郁的隐忍，母亲和伯父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教训，不可言说。现在终于可以放下了，从此他甘愿只是越王，皇帝谦恭礼让的叔叔，安享天伦，平庸终老。
只要……只要上天予他一个越王妃。
太皇太后已经明白他的心意，所以才会有这次家宴。所以，一切都会有的。他这般想着，仿佛已经可以预见那白首偕老的景象。
然后他听见太皇太后用平常至极的语气说：“显儿，你还没在自家里头见过绍年的吧？去见一见你二叔。”
他好像听到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嗡嗡的回音不绝，以致他把这句话反复想了数遍，仍然无法理解它的含义。四周突然一片寂静，周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只看到她慢慢走到面前，广袖遮住了面孔，向他俯身下拜。
六个字，在耳中轰鸣。
侄女，拜见叔父。
侄女，拜见叔父。
侄女，叔父。
——我不是你叔父！
但是，不能说。埋藏了三十六年的秘密，杀身大祸，伯父一家百余条性命，不能说。
太皇太后又说：“显儿是你哥哥的女儿。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但你毕竟是她的亲叔叔，骨肉血亲，总该相认的。”
她是故意的。洞悉了他的心意，让他以为他的念想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再这样生生地毁去。他简直可以想象她故作端庄的面皮之后，幸灾乐祸冷笑的模样。她恨他的母亲，也恨他，他居然天真地幻想她会让他如意。
杨显跪在他面前，他不开口，她也不起来，只是那么低眉顺眼地跪着。她是练武的人，手很稳，高举过额许久也纹丝不动。绡纱轻薄，隐约能看到她交叠的双手，右掌的伤处被左手完全挡住，不可见。
他斩了她的右手拇指，他欠她的，所以要他以后半生全部的心血来偿还。这都是报应。他为她甘为平庸的越王，但只要他一天是越王，他的念想便永不可能成真。
侄女，叔父。
只有他不再是越王，才能摆脱这叔侄关系。只有他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同宗同族的悖伦之举才能掩藏。那时，她可以只是英帝的义妹、宁国大长公主的女儿，她姓杨。
心思兜转似乎只是一霎那间的事，便已决定。
太皇太后看穿了他的一个秘密，但是，她并不知道另一个秘密。她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
晋阳玩笑说：“瞧二叔和显儿，果然是嫡亲的叔侄，血脉相连，心有灵犀，连衣服颜色都挑的一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俩是约好了的呢。”
没人搭她的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旋即又被晋阳顽皮的笑语打破：“二叔，这是显儿第一次叫你，你总得有点表示吧？”
他双手在膝上握成拳，又放开，几度反复，最后才说：“今日事出突然，我也没有准备，等我回去立即备一份厚礼，送给我这意外得来的侄女。显儿，你起来吧。”
显儿。他第一次叫她，竟是如此情境。
薄饮了几杯，沈绍年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太皇太后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挽留，随他去了。回到王府，门僮又来报淮阴郡王求见，已经在门外等了一下午，还说今日见不到他就不走了。
他穿过游廊去迎淮阴郡王，廊下金笼里，两只初学舌的白毛鹦鹉看见他，叫得正起劲，一个叫：“王爷！王爷！”另一个附和：“王妃！王妃！”
他无由地生出一股厌恶。
淮阴郡王站在步辇外，家奴在一旁打着灯笼。看见他出来，郡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冷笑说：“我还以为你真要让我这一把老骨头在外头站一夜呢。”
他低声说：“太皇太后突然召见，脱身不得，让郡王久等了。郡王请进去说话。”他从来不叫他伯父，不管有没有旁人。
郡王问：“哦？那个老妖妇找你做什么？”
他心情极度恶劣，沉声说：“隔墙有耳，郡王甚言。还有，以后也别从这大门走，非得让人知道我和你过从甚密么？”转身便走。
郡王看他如此态度，也有些生气，走在游廊里时，看到金丝鸟笼中一对白鹦鹉，交颈而卧，十分恩爱的姿态，气道：“我说你最近天天窝在家里忙什么呢，原来是这些玩意！你真当自己是个闲人了，玩物丧志！”
沈绍年一语不发，回头看了一眼郡王。郡王素知他心性，但还从没见过他如此阴沉的脸色，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正撞在鸟笼上，那两只交颈的鹦鹉脑袋软软地垂了下来，竟是都被拧断了脖子，早已气绝。郡王生生打了个寒颤，再转身去看时，沈绍年已经走得远了，急忙快步跟上去。
那一日，对沈绍年而言，原本只是很平常的一日，直到在永寿宫遇到杨显，她对他低首下拜，叫他：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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