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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释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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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门外,父母的争吵声、哭喊声、东西摔碎的声音持续了很久,最终渐渐演变成压抑的哭泣和冰冷的沉默,最后归于一片死寂。
周屿舟背靠着房门坐在地上,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一种精疲力尽的麻木和空洞。
手机屏幕还亮着,那刺眼的【理科】二字像是一个永恒的讽刺烙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也刻在他的心上。
他被背叛了。
被他称之为父亲的人,以一种粗暴且不容置疑的方式,篡改了他的人生轨迹。
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和窒息感攫住了他。
他需要宣泄,需要让什么人知道这份被强行扭曲的绝望,否则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几乎是机械地拿起手机,颤抖着手指截下了分班查询结果的屏幕截图。
然后,他点开了那个几乎从未主动发起过有意义对话的微信聊天框——顾决。
没有称呼,没有前因后果的解释,更没有以往那些别扭的傲娇和伪装。周屿舟只是将那张冰冷的、写着“理科”的截图发了过去。
舟:[图片]
发送。
像一个溺水的人扔出了最后一块浮木,他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反应,迅速按熄了手机屏幕,将它反扣在桌面上。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钝痛。
但这还不够。
截图所能表达的太有限了,根本无法承载他内心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和愤怒。
他重新看向电脑,猛地打开了浏览器,下意识地登录了一个他偶尔会逛的、小众的诗歌和短文分享平台。
这里没有人认识现实里的他,像一个安全的树洞。
手指放在键盘上,剧烈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寻找着出口。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都吸入肺腑,再化作文字倾泻而出。
他开始打字,速度越来越快,指尖几乎在键盘上砸出声响。没有斟酌字句,没有考虑韵律,只有最原始的情感喷发:
《提线》 ——致被篡改的航标
他们用冰冷的手,折断还未丰满的羽翼。在地图上肆意涂抹,说,这才是你的方向。
喉咙被无形的线勒紧,发不出属于自己的音节。灵魂被钉在十字架上,审判者名曰“为你好”。
深渊在脚下张开巨口,倒映着他们满意的微笑。我在黑暗中无声嘶吼,那被命名为“未来”的囚牢。
墨迹干涸成枷锁,梦想夭折在黎明之前。谁听见,这具木偶胸腔里,震耳欲聋的悲鸣?
敲下最后一个字,周屿舟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椅背上。屏幕上的文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眼睛生疼。
他颤抖着手指,点击了【发布】 ID粽叶
看着那首诗变成了公开的状态,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赤裸和虚脱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内心最深的痛苦和无力感,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虚拟角落。
紧接着,巨大的委屈和悲伤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
还有剧烈的反胃和发抖……又躯体化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猛地趴倒在电脑桌前,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压抑了许久的、绝望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身体因为躯体化带来的疼痛也渐渐减少,声音低低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眼泪汹涌而出,打湿了手臂和冰凉的桌面。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昏昏沉沉地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绝对零度。
父母之间不再有交流,只有刻意的回避和冰冷的沉默。
周建明几乎不再回家,母亲则肉眼可见地迅速憔悴下去,眼圈总是红的。
周屿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他不敢再去看那个诗歌平台,也不敢去看手机里是否有顾决的回复。
他害怕看到怜悯,更害怕看到石沉大海的寂静。
时间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痛苦中缓慢爬行。
……
直到开学的前一天晚上。
母亲轻轻敲响了他的房门,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下定决心的、近乎破碎的平静。
她将水果放在桌上,看着蜷缩在椅子上、眼神空洞的儿子,嘴唇颤抖了几下,才用极其干涩的声音,轻轻地说:
“小舟……”
“妈妈……决定和你爸爸离婚了。”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最终砸落下来,为他这个支离破碎的暑假,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又仿佛注定如此的句号。
周屿舟抬起头,看着母亲,没有惊讶,没有哭闹,只是觉得心里那片冰冷的废墟上,仿佛又掠过了一阵寒风。
真的要结束了。
母亲说出“离婚”两个字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紧张地看着周屿舟,等待着他的反应,生怕这最后的决定再次伤害到儿子。
周屿舟沉默了很久。
客厅里破碎的花瓶碎片早已被清理,但这个家裂开的缝隙却永远无法弥合了。
他抬起头,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和强装镇定的脆弱,心里那片冰冷的废墟上,奇异地生出了一点酸楚的释然。
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我跟你。”
除了这个选择,他还能去哪里呢?
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早已亲手摧毁了所有信任和依赖的可能。跟着母亲,至少他们还能彼此依靠,从这片废墟上尝试着重新开始。
母亲听到他的回答,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但这次似乎带着一点解脱。
她重重地点点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了握周屿舟的手。
晚上,周屿舟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映得房间里一片朦胧。
离婚,分班,未来……这些沉重的字眼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
愤怒和委屈过后,一种极度的疲惫和现实的冰冷感慢慢渗了上来。
他知道,母亲做出离婚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未来她们母子的生活必然会更加艰难。
再去闹着要转回文科班?
且不说学校规定允不允许,就算可以,必然又要一番折腾,甚至可能需要额外的花费。他不想再给身心俱疲的母亲增添任何负担了。
而且……
一个更残酷的问题浮上心头:
就算去了文科班,然后呢?他热爱文学历史,但毕业之后具体要做什么?成为一名作家?学者?还是从事其他相关的职业?他其实并没有非常清晰的规划。而父亲那句刺耳的“学文科能有什么出息”、“找不到工作”,虽然极端又伤人,但在现实的压力下,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他此前纯粹凭喜好做出的选择所带来的虚幻安全感。
也许……父亲强行选择的理科,至少在世俗意义上,真的是一条更“稳妥”、更容易找到饭碗的路?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和屈辱。
他厌恶这种被强加的选择,厌恶父亲用这种不堪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正确性”,更厌恶自己竟然开始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算了……”他在黑暗中闭上眼,对自己说,也像是对命运说,“理科就理科吧。”
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认命感包裹了他。
他放弃了挣扎,不是因为接受,而是因为太累了,也因为眼前似乎看不到更好的、更能减轻母亲负担的路。
可是,心底那份被篡改、被压抑的痛苦依然无处安放。
他鬼使神差地又拿出了手机,点开了那个小众的诗歌平台,找到了自己前几天情绪崩溃时发布的那首诗。
《提线》。
短短几天,下面竟然有了几条评论。大多是陌生的ID留下的一些“抱抱楼主”、“感同身受”、“写得真好,心疼”之类的安慰话语。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忽然,一个熟悉的ID映入眼帘,让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小米□□。
这个ID……他之前看过几次,有点印象。
而此刻,“小米□□”在他的诗下面,留下了不止一条评论,最新的一条就在几分钟前:
小米□□:[又看了一遍。‘墨迹干涸成枷锁’,这句厉害,看得人喘不过气。”]
小米□□:(回复上一条他自己发的)[被安排过人生的人懂。不是所有‘为你好’都裹着糖衣。]
小米□□:(最新的一条)[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还好吗?]
没有浮夸的安慰,没有空洞的鼓励,更像是一个隔着网络的、冷静却又精准的共情者,一字一句,都仿佛敲打在他内心最无法言说的痛处上。
周屿舟怔怔地看着那几条评论,尤其是最后那句“还好吗?”,鼻子忽然猛地一酸。
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虚拟角落,在他最绝望和迷茫的时刻,一个陌生人的寥寥数语,竟然比任何身边人的话语都更能穿透壁垒,抵达他的内心。
他没有回复,只是默默地将那几条评论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将手机紧紧捂在胸口,仿佛那一点点来自陌生世界的理解和共鸣,是冰冷深海里唯一抓住的浮木。
明天就要开学了,去那个他从未选择过的理科班。
前路迷茫,家庭破碎。
但今夜,因为这几句无人知晓的评论,他好像不是完全孤独的。
周屿舟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犹豫了很久。那个ID为“小米□□”的陌生人的评论,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这点微弱共鸣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在那条“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还好吗?”的评论下,小心翼翼地开始打字回复。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删删改改,最终只发出了一句干瘪而真实的回答:
粽叶:[不好。一点也不好。]
发送成功。心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向陌生人袒露脆弱的举动而加速跳动。
几乎是在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对话框的顶端就显示出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周屿舟的心猛地一提。
小米□□:[猜到了。能发那样诗的人,怎么会好。]
对方的回复直接而敏锐,没有虚假的客套,反而让周屿舟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
粽叶:[人生被强行改道了。感觉很……恶心,又无力。]
小米□□:[懂。像是自己成了别人剧本里的提线木偶,连挣扎的力气都被提前抽走了。]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周屿舟的感受。他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全倾诉的树洞,开始断断续续地、语焉不详地诉说着自己的愤怒、委屈和那份沉重的、被迫的“认命”。他没有提及具体的家庭变故,只聚焦于那份被篡改选择和未来的痛苦。
小米□□似乎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和共鸣者。他(她)的回复总是很简短,却总能切中要害,时而犀利,时而带着一种冷幽默般的共情,没有过多的安慰,却让周屿舟感觉自己的情绪被真正地“看到”和“理解”了。
小米□□:[理科也没那么可怕,无非是另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虽然是被迫的,但说不定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呢?]
粽叶:[也许吧。只是不甘心,凭什么……]
小米□□:[凭他们是‘为你好’的‘大人’呗。这套说辞真是万能狗皮膏药。]
粽叶:(发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小米□□:[不过,木偶也有扯断线的一天。先把眼前的路走下去,积蓄力量,等能自己掌控方向盘的时候,再狠狠甩开他们。]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竟然聊了半个多小时。压抑的情绪在倾诉中得到了些许疏导,虽然问题依然无解,但周屿舟感觉胸口那团堵着的棉花似乎松散了一些。
小米□□:[不早了,明天开学了吧?早点休息。路还长着呢,小木偶。]
周屿舟看着最后那句话,心里五味杂陈。他回道:
粽叶:[嗯。谢谢。睡了。]
放下手机,周屿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却又能精准理解他痛苦的人聊天,这种感觉很奇特,暂时驱散了一些孤独感。
他起身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试图洗去一天的疲惫和沉重。
水汽氤氲中,他看着镜子里自己依旧有些发红的眼眶和迷茫的神情,努力想振作一点。
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和沐浴露的清香回到房间,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微信。
置顶的聊天框,依旧只有他孤零零发过去的那张分班截图。
顾决的头像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复。没有询问,没有安慰,甚至连一个象征性的问号都没有。
仿佛他发出的那条求助(或者说分享痛苦)的信号,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回音。
刚才和“小米□□”聊天时产生的那点微弱暖意,瞬间被这冰冷的寂静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涩然涌上心头,比之前的愤怒和委屈更让他感到无力。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他在期待什么呢?顾决本来就不是会关心这种琐事的人。他们之间那点短暂的交集,或许真的只是期末压力下的偶然,早就该随着暑假结束而回归原点了。
他将手机扔到床头,关灯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明天,就是新的开始了。一个他并不想要,却不得不面对的开始。
在陷入睡眠的前一刻,他脑海里最后闪过的,是顾决那张冷漠的脸,和“小米□□”那句“小木偶”。
一个沉默如山,一个遥远如星。
而他,被夹在现实和虚拟的缝隙里,独自吞咽着成长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