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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生道无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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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衾文根本没听到,他站在地铁里,轻喘着气,撑住铁杆抬头看线路表。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两君山,他只好猜是无名寺,轻拍乘客肩膀一问,果然如此。
单衾文现在腿是软的,他平复呼吸,找到空墙靠上后,把红纸从裤兜里摸了出来。红纸还是像冰一样冷,他默默看着,见上面有折痕便很轻地去把它压平。
港岛地铁老旧,光线昏暗,还有股让人想要呕吐的异味,单衾文压下心底不适,又抬起腕表给凌无书打了个电话。电话说还是不在服务区,但沙沙电流声很像凌无书的呼吸。单衾文用力咽了一下喉咙,那刺痛让他嗓音沙哑许多:“书书。”
他侧身,额头抵着漆黑玻璃窗:“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蠢。”
地铁哐啷抖了一下,再安静后,依旧只剩苍白沙沙声。单衾文想不明白,他低头握着手表,紧贴墙面滑下去,把脸埋在胳膊里,缓了好几个站才深呼吸,重振旗鼓打电话问查敬行找到凌无书没有。
可拨不出去,这回地铁颠簸,换他不在服务区了。
明明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却只能独自蹲在角落,闷闷地等着。车厢里脚步匆匆,行人来了又走,地铁不知怎么又延误,本该二十分钟就到,但足足过半个小时才停到无名寺。
单衾文低头看表,四点五十九,不过眨眼又过一分钟,五点整。那一瞬本就糊成团的大脑炸了一下,举目地铁口人流涌动如工蜂入巢,无数颗脑袋摩擦攒动,密密麻麻把路挤得水泄不通。单衾文根本没时间去担心,他一头扎进人群,只知道自己必须要上山去。
可其余人也在拼命往外挤,他们紧紧嵌成一堵墙,喧闹、汗液、擦肩而过的黏腻皮肤、揪着他要他让路的手……所有聒噪的闷在一起,堵住喉管让他紧张得难以呼吸。他眉头紧锁,盯着缝隙,不住念着抱歉侧身快步朝前走。但人群流动他就像无根浮萍,孤立无援好不容易走几步,就又被涌入地铁的人朝后冲去。
在不知被踩了多少脚,挠了多少次后,单衾文终于挣开老太勾在他上臂的拐杖,捏着红痕冲出了地铁口。新鲜空气狂涌进肺,他猛吸一口,只觉心神一振,耳清目明。
此刻日照正盛,抬头豁然开朗,浓郁似血的夕阳悬在天幕,像一颗硕大无比烛龙眼。单衾文把手抵在眉间,虚了一下,便看见一座挺秀似剑的奇峰。
此峰奇在峭而不野,万木朝向与山体走势浑然一体。色深如墨,似凝着天地秀气,体正如璋,为剑指日高耸入云。山巅隐于云上,看似遥望不可及,但草木掩映间,独有一阙金顶,金顶破山处一架山梯似瀑,飞泄而下,正对日轮,满布金光。
单衾文捏紧手里的长条红纸,一时被此景震慑得没敢动。直到指尖与红纸相触的地方烫得让他甩了下手,他才回神,快步从人群缝隙里挤出往山上走。山梯被落日映得好似在鎏金,本是拍照打卡的好时机,但奇怪的是山上一个人都没有。单衾文跑近后低头见有警戒线将入口拦住,他没理会,撑着一个木桩飞身越过,刚落地要往上跑,就有人拉住了他。
他一把甩开,那人迅速往他掌心塞了个冰凉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个计时器。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就传来刺耳哨声,接着几个人从他肩侧疾驰而过,为首那位像一阵风,手脚猛力摇晃,不过眨眼就消失在视线尽头。
身后传来阵阵惊呼,单衾文这才知他们在比赛。他攥了下拳,抬头看了眼天梯,也埋头跟着这些参赛者跑了上去。
单衾文起步不算快,看不上去也不急,但速度却没慢下来过,越过不少人后甚至还能提速。这一切直到一骑绝尘的那位侧头看着他,声音被粗重喘息压得破碎:“你……你新面孔啊,这么卖力干什么?”
单衾文没回答,他的肺膨胀再收缩像是要裂开,脑子嗡嗡都没听懂这人在说什么。他低头看了眼表,可屏幕漆黑没电,计时器他也嫌太重扔在梯上。究竟几点了。要迟到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害怕的要成真了。拼命要抓住的不见了。他心如刀割,浑身发颤。
这种猛烈的混乱让他认知失调,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却忘了自己正在跑步,任何一次紊乱都能让他前功尽弃。果不其然不到一秒他就猛地踉跄,迫停下来躬身咳嗽,眼尾涌泪,窒息感像在把他往死里逼。他用力按着刺痛的心脏,拽过身侧人的运动手环一看,腿一软直接跌在山梯上。
“小心!”见单衾文朝下滚去,那人大惊失色,伸手去拽。
但单衾文摔下几级台阶后,自己捂嘴咳嗽着爬了起来,他小臂处蹭破了皮,疼得双目通红,在看了眼长梯尽头后,又低着头五步作两朝尽头奔。那人叉腰,哀叹一声只好追去,但同不要命的单衾文比,他再努力速度也是强弩之末了。
不知又过多久,单衾文稍微清醒,压了下眉再次抬腿跃过四级台阶,竭尽全力只想再快一秒,每次都得快一秒,直到耳侧只剩风和喘息。身后那人已被甩开老远,不住朝他挥手,求他别太卖力。
单衾文听不到,他双腿沉重,全靠意志撑着,在看到庙门那一刻只觉自己从鬼门关回了人间。时间显而易见变快,庙里人影恍惚,目之所及处飘满视网膜上的星火。他不敢乱看,撑着墙壁奔去佛堂,想拜在殿下,可最后一丝力气却在上台阶时耗光。最后他甚至没迈过槛,身子往前摔去,扑通一声双膝砸地,正跪在佛门前一口金钟之下。
“咚嗡——”
此时无风,却得雄浑钟响,万籁俱寂间山林肃穆,众徒哗然。
单衾文浑身脱力,额头抵在地砖上,看了眼掌心扒下来的运动手环,正好酉时一刻。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将身子撑起,膝行到佛前,双手合十朝着金身跪拜。
他没注意到有些出佛堂的信徒在用眼睛偷偷瞄他,有个小女孩儿,在走下台阶后轻声问她的家长:“那个哥哥怎么不拿香,垫子也不用,就跪在门口啊?”
她家长回头看了眼,也轻声说:“因为心诚则灵啊。”
单衾文磕完第三个头后,将头垂下,闭眼许愿。许完他正要摊开合十的掌心去看红纸,却听得头顶落下一道清润如风的话声:“施主,可愿告知老衲,此番所为何事?”
单衾文抬头,见一面皮白净的老僧正低头注视着自己。他细细打量了一下,僧人慈眉善目,手持佛珠,穿着件素色袈裟,衣裾白净未染丝毫尘泥。
单衾文想跟他说,自己别无所求,只想化掉他人误打误撞,平白添给凌无书的咒。
但他声音哑了,说不出话。他同老僧人对视片刻,摊开手,把红纸露给老僧人看。僧人见了,表情微滞,再抬眼看向单衾文带了点疑虑:“可这纸上无字。”
单衾文低头一瞧,果真无字。他心不住下沉,不确定地翻过另一面,见仍旧无字。他很浅地皱了下眉,虽神色如常但压不住心底满是惊惧。如果子虚为真,乌有为实,那他是真怕,凌无书此生劫难早已被一一写好,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解不了。他下意识咬了下唇,抬眼看向老僧人,眼底盈泪,却不知如何开口。
老僧见此,略微俯身,缓缓将掌心覆于单衾文头顶。他叹下一口气:“晨钟暮鼓,晨钟暮鼓,暮色时分,金钟无风自动,是佛祖感你心诚,许你所愿所求。哪怕无字书,老衲也愿接下,破戒替你做法,以挡下一灾。”
单衾文认真听着,心里不住感激。而老僧说完后退一步,对佛祖虔诚一拜后,将佛珠挂在颈间,略微挽起袈裟,面容严肃接过了他掌心红纸。
单衾文注视着红纸,他刚才看了老僧一眼,感觉老僧现在身上有点说不上来的气质,他不清楚,在佛祖前也不敢胡乱猜测。他便跪在一旁,一声不吭看着老僧熟练咬破指尖,在红纸上挤下几滴血,用指尖借血在纸上龙飞凤舞。这让他略感意外,他微不可察地扬了下眉梢,抬头想将红纸上的内容看得更清,但老僧却单手竖在额前,比了个手势,嘴里默念什么,另一只手叠着红纸,指尖交替不过转瞬就出现了一个结实三角形。
他朝单衾文抬下巴。单衾文便略微低头,伸手接住三角让其落在掌心。见单衾文拿稳,他背对佛祖慢慢理着袈裟,同时说道:“不要让他独自一人到处走,离那些繁华街市远点,少去凑热闹,少想着出人头地,人活一世贵在安稳,近几年看到江河湖海都绕着点,符咒让他随身戴,别打湿了。问劫难,十月算他多事之秋,这七天管好自个儿,别想着去帮谁救谁。”
单衾文没敢恍惚,把这些一一记下,正想把最后那句问得更清,但老僧已经把佛珠取下挂在手上,转身衣着得体,朝佛祖再度一拜。拜完,老僧垂眸展眉,面色安详,伸手将单衾文扶起:“来,小施主请起。”
这转变让单衾文呆了,他见老僧来,便摆摆手,指了下自己的腿,示意长跪不起还有一原因是自己太累。
老僧便点头,后退一步,叮嘱他说:“求神问佛之时,多是命途坎坷之际。佛虽了众生所求,但众生百相万忧,在佛看来不过八苦,八苦为根,永不得解。如是佛说,与其除难,不如劝众虔诚修心。凡事切记,红尘万物浮华,渡灾解厄,全靠施主自己。”
单衾文咽了下喉咙,终于发出一点声音:“修心是要人放下八苦?”
老僧略一展眉,解道:“正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八者环环相扣,此消彼长,交织延展,正构成人一生。苦厄无尽,唯有放下妄想,去生死,忍折磨,断执念,无所求才能自根清静。”
单衾文听完点头,再双手合十,安静跪了会儿。在老僧要走时,他抬头:“请问这山中是不是有位道冲大师。”
老僧听后在廊下侧身,双目闪烁一瞬,朝单衾文浅笑一下,便回头稳步健走,竟有些仙风道骨,隐在了走廊尽头。
单衾文望着那处,独自想了会儿,才起身,跟着迎上来的小沙弥净手焚香。临走前他求了一签,仍是无字,但毕竟是佛堂前只要并非下签,他就已经知足了。别过沙弥后他到庙门准备下山。
在出庙门的那一刻,他思索着忽然皱了下眉,心想佛法于他而言太过乏味,若求不得便不求,爱别离就接受,那他单衾文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凌无书现在和自己分开了不到一天,他就要难受得要发疯了。
他走下山没几步,方才那人就迎了上来,他背上挎着一个包,竖起大拇指:“你破纪录了,一千八百零八级台阶,你竟然——”他说着抢过手表,低头翻着智能记录,见从开跑到停止单衾文只用了十三零三分,“之前来了个外国跑酷的大拿,也不过十六分……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天生的。”单衾文说完朝他伸手,“有没有扁头充电宝。”
那人说正好有,便摸出一个轻简运动款充电宝,递给单衾文:“我看参赛表上没有你……”他说着摇了下头,干笑一声,换了话题,“你待会儿下山准备和大家说什么?”
单衾文解表带的手停滞片刻,抬头看着他:“和谁?下面那群阻塞公共通道并破坏城市秩序的激情公民吗?”
听单衾文这么说,那人笑了一下,汗珠顺着法令纹滚下脸颊:“你来寺庙,误打误撞才进了我们一年一次的攀山竞速比赛,我们比赛有固定观众,你破了记录现在下去,恐怕要被围在中心和大家说你的心路历程……”他转了下眼珠,隐去一点狡黠的光,看着单衾文,“拜佛的人求清净,听我家的老人说才许愿祈福的人要是去凑热闹多半要折福……”
“我只是求佛。”单衾文出言打断,侧眼睇着他,没把那点司马昭之心明指出来,“你的手表也从没到过我手里。”
单衾文本以为这话如此露骨,这人多半会先脸红,再义正辞言找些体面话说说。但这人只扬起唇角,笑着拍拍他的肩,语气多有赏识的意思:“那我就不客气,反正我总得有个成绩,不过你太有灵性了,佛祖在上,保证管你心想事成!”
单衾文拉了嘴角,垂下视线:“手,拿开。”
“哈,哈哈,好像是有忌讳不要人碰肩来着。”那人扬起胳膊,收回去拍了拍自己的后颈,状似不经意地说,“其实那边有条小路,幽僻,你待会儿可以直接从那边下去,免得让那些人扰你清净……”
“多谢,但下山之前我要给手表充满电。”手表震动一声,单衾文低头见它开了机,而划过屏幕竟有查敬行的未接来电,他连忙压下拇指,回拨的同时将其凑在耳侧。不过几秒,查敬行接通了,他比单衾文先开口:“坏消息,你银行卡被冻结了。”
“冻结了?就算是输密码也有三分之二的容错率……”单衾文说完忽然明白查敬行那句话落点应该在卡被冻结后,他沉下声音,“你们要去找凌成洲了。”
“难说。其实医药费林临柒给得起,但那笔钱她一直计划攒下来修录音室。做音乐烧钱,今天要是给了医药费,豁口就永远在那里,高中大学还要交学费,只出不进,她从小养尊处优恐怕没法儿活了。”查敬行现在也没了说俏皮话的心思,“你卡是大陆的,就算没输错密码目前也只能取一点,林临柒这人太理想了,事实跟预期稍有一点偏移就要抓狂,要是她不想自己的音乐梦泡汤,就只能去找别人借,凌成洲是唯一可能给的人了。”
道理说得很清,单衾文听着心里也堵:“林临柒现在在哪儿?”
“医院,她刚才说医生找她,现在多半在讨论康复方案。”查敬行那边传来汽车奔腾而过的声音,“我还没跟她说……她知道后肯定要去找凌成洲,她那个表情我以前没见过,但说实话她要去了,凌无书这么固执肯定……”查敬行顿了一下,颇为疲惫地道,“该怎么和你说,有时候见两个朋友说说笑笑,但实际上远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和谐……”
单衾文没吱声,感觉得出来查敬行说这些很难为情。他铺垫的话说得实在太多了,一直用“这很正常”“谁也没错”“尊重性格差异”“我没有偏向谁的意思”来叠甲,但到真正的关键内容他又含糊其辞,单衾文听了很久,才勉强明白查敬行的意思。
大概就是林临柒性格中的一部分喜欢给凌无书乱扣帽子,她有点看不惯凌无书懒散的生活作风,和不争不抢的态度,她之前焦虑友谊的时候还找查敬行说,她觉得凌无书没有平视她,但凡有点冲突他就让步,但这让步又很有攻击性让她感觉不到凌无书作为朋友的真诚。
“我看她也不是什么没主见的人,看不惯直接走远点不行吗。”单衾文说。
“这些话敏感,当成年人这么久,我知道听了得烂在肚子里,拿出来说不清楚就被误会,我自己也难受。”查敬行尽可能地呈现全部事实,“我就怕说得不公正,你先客观点听我把话说完,你知道她有主见,她肯定是因为喜欢和凌无书做朋友才会焦虑……我就问一句,你是不是也焦虑过吧。”
单衾文一时没回答,查敬行像是找到了新的切入点,语气不再那么紧绷:“管他友谊还是亲情都是私密领地,你跟凌无书再亲近也不能插手,其中弯弯绕绕你没法儿理解,在外面看着就行。而凌无书性格你也知道,就客观而言他喜欢冷暴力是真的,对,我们不能否认事实……初中有一次,林临柒给他扣帽子的时候惹到他了,他足足有半年没跟林临柒说一句话。”
为了避免犯这种错误,单衾文虚心取经:“林临柒到底扣的什么帽子?”
查敬行很浅地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去问凌无书,这我就不能再多嘴了。”他不想单衾文过多纠结,连一口气都没歇,“放宽心这都小问题,他们两个的关系我还没说完,现在轮到凌无书,其实凌无书的性格无可挑剔,唯有一点就是太矛盾,不好自洽。”
“我好想他。”不知触发了什么关键词,单衾文开始黯然神伤,他视线落在山梯侧边的一株草上,“你永远不懂我的凌无书有多好。”
见查敬行沉默,单衾文又说:“他对我的吸引力是你无法想象的……”
“其实有个秘密。”查敬行忽然开口,“我之前差点喜欢上凌无书。”
在诡异的沉默里,单衾文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垮,查敬行则倏忽一笑:“看把你吓的,就少嘚瑟几句吧,不然谁都能逮住这个压你。我回医院楼下了,讲这么半天也没切入正题,但你大概懂我意思,如果不懂也就这样,不懂也好。”
单衾文稍微点下头,从十四楼到两君山,这趟下来他对凌无书的生活了解更多,心也不免有了更可能的猜测:“你说,凌无书会不会在凌成洲那里。”
查敬行颇为认同:“很可能,刚好凌成洲回来,凌无书就失联了。”查敬行想了下,“那你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