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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崩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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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陆禾湿透的脸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自己刚才失控的、带着颤音的尖锐怒吼,周围路人惊疑不定的窃窃私语,还有……沈漾川那双瞬间黯淡下去、写满了错愕与受伤的眼睛。
家里,林念树正窝在沙发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看着一部轻松搞笑的电视剧,怀里还抱着一个可爱的卡通保温杯,杯口冒着温热的白气。突然,门被猛地推开,又沉重地关上。
她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陆禾踉跄着走了进来。他头发凌乱地滴着水,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惨白,眼神空洞得吓人。
那把借来的伞被他随手扔在门口,他甚至没有换鞋,就那样拖着湿淋淋的脚印,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仿佛完全没看见客厅里的母亲。
林念树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抽痛。她默默地拿起遥控器,关掉了吵闹的电视。
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陆禾房间里传来的、细微却令人心慌的动静。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急切地追问。她知道陆禾需要独自消化情绪,习惯……将来没有她的日子。
卧室内,湿透的校服和衬衫被陆禾胡乱地扯下,随意丢弃在地板上,洇开一滩深色的水渍。
他扯过厚重的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而身体的无力感却如潮水般涌上,让他连支撑自己坐直的力气都没有。
父亲陆清风当年狠心离开的事,与刚才自己在校门口那场羞辱性的、彻底失控的崩溃,这两幅画面在他脑中疯狂交织、重叠,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几乎让他窒息。
路上那股不顾一切爆发出来的愤怒和恐慌,此刻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空虚和冰冷的自我厌恶,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刚才做了什么?他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样,对着沈漾川声嘶力竭地怒吼?就因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反应会这么大?沈漾川只是提了一下日期,提了一下城东……9月20号……
“呃啊——”陆禾猛地抱住头,手指用力地插进湿冷的发丝里,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仿佛有什么被强行封存的东西正疯狂地想要钻出来,却又被一道无形的、更强大的力量死死挡住。
那种呼之欲出却又无法触及的撕裂感,让他一阵阵反胃,涌起强烈的恶心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讨厌秋天!讨厌连绵不绝的雨水!讨厌所有试图探究他过去、触碰他伤疤的人!他们都想干什么?!
沈漾川最后那个眼神……他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
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明明……明明是他先来招惹自己的!是他一次次地用那种探究的眼神打量自己,是他说那些莫名其妙、惹人烦躁的话!
可是……
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这么...痛?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寒意从他心脏最深处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迅速冻结了四肢百骸。他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用双臂死死抱住自己。
那条名为抑郁的黑狗,再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这一次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残暴,一口就死死咬住了他的心脏,獠牙深陷,不肯松口。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辛苦维持的、看似平静正常的表象,就在今天,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彻底粉碎了。
同学们会怎么看他?那些窃窃私语会变成怎样的流言蜚语?沈漾川……沈漾川又会怎么看他?
一个失控的疯子。
一个可怕的怪物。
巨大的疲惫感和绝望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他甚至连哭的欲望都没有了,眼眶干涩得发疼。整个感知中的世界都褪去了所有色彩,变成了单调而压抑的灰白。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更不知道明天该如何去面对那些目光,面对沈漾川。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伪装,都在刚才那场耗尽一切的、丑陋的爆发中,彻底消失了。
门外,林念树听着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心中的担忧越来越浓。
她挣扎着站起身,拄着拐杖慢慢挪到陆禾的卧室门口,抬起手,却又犹豫地放下,在门外踌躇了很久。
最终,她还是下定决心,轻轻拧开了门把手。门刚推开一条缝,她就发现陆禾正背靠着门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只得极其缓慢地、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挪了进去。
她听到了儿子极力压抑的、细微而破碎的抽噎声。她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但她什么也没做,没有去拥抱,也没有追问,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个被扣倒的相框上,眼神复杂而坚定。
“绝对……绝对不能让他想起那件事。”林念树在心底暗暗发誓。
就在这时,陆禾极其微弱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化解的迷茫:“妈妈……为什么爸爸……会不要我们了?”
林念树用手支撑着地板,动作僵硬而缓慢地坐到了陆禾身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
“傻孩子,胡说什么呢。陆清风那傻叉……他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他昨天还给我银行卡打钱了呢,你看。”她试图拿出证据,尽管这证据苍白无力。
“那他为什么……”陆禾把自己缩得更紧,湿漉漉的头发狼狈地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从来不肯回来看看我们?一次都没有……”
林念树喉咙一哽,瞬间语塞。陆禾太聪明了,她说得越多,破绽就越多,那些精心编织的谎言就越容易崩塌。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干净手帕,轻轻地盖在陆禾还在滴水的头顶,动作温柔地揉了揉。
“傻小子,别瞎想。你老爸难道还能真不要我们了?”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充满确信,却掩不住那一丝颤抖,“妈先出去给你做饭,你要是累了,就先去睡一觉。
陆禾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头,那双蒙着一层灰翳的眼眸,沉默地追随着母亲一瘸一拐、艰难挪出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堵得喉咙发紧。
林念树靠在门外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从更深的口袋里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犹豫地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开了一个备注为“言医生”的联系人。
“言医生,不好意思打扰了,可以麻烦您再送一盒氟西汀和米氮平过来吗?谢谢您了。”
点击发送后,她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仰头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另一边,放学铃响后,沈漾川依旧闷着头,慢吞吞地挪出校门。周萤老远就看见了自己儿子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隔着雨幕扬声喊道:“喂,儿子!这边!”
天空依旧飘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沈漾川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带着一身湿冷的寒气。
他罕见地没有立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而主动打开了话匣子,声音闷闷的:“爸,妈……你们惹对方不高兴了,都是怎么……怎么哄回来的?”
周萤透过后视镜,一眼就看出儿子心里藏着事,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她。
她笑了笑,语气带着看透一切的调侃:“我跟你爸那叫夫妻情趣,都是假吵架,转头就好。但你这种情况嘛……听起来可不像哦。”
沈漾川被戳中心事,有些恼羞成怒地把头撇向窗外,嘟囔道:“不说就不说。”
黑色轿车在湿滑的雨路上徐徐行驶,雨滴密集地敲打着车顶棚,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啪啪”声响。
开车的沈宇通过后视镜看了儿子一眼,又扮演起唱红脸的角色,语气带着几分担忧:“儿子,你跟爸爸说实话,是不是……谈恋爱了?现在这个关键阶段,分心可是会耽误学习的。”
“别听他瞎说!”周萤立刻接话,嗔怪地拍了丈夫一下,“你爸当年就是在高中死皮赖脸追的我,现在倒好意思说别人。”
但她随即又话锋一转,透过后视镜看向沈漾川,语气变得稍微严肃了些,“不过儿子,妈妈还是要提一句,早恋呢……确实不太好哦。很多事你们都还不懂。”
沈漾川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心里乱成一团麻。父母的对话非但没提供任何有效建议,反而让事情听起来更复杂了。
“不想再说这个了。”他终结了话题,泄气地想,“果然……最后还是得靠自己。”
回到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死心地拿着手机搜索各种AI问答和情感论坛,输入着“如何道歉”、“惹特别生气的人怎么办”、“提到过去对方反应激烈”之类的问题。
可那些冰冷的、程式化的回答,根本无法套用在陆禾身上,更无法解决他内心的焦灼和愧疚。
他沮丧地扔开手机,倒在床上。直到这时他才悲哀地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陆禾。
除了成绩好、看起来开朗、喜欢猫之外,他对陆禾的过去、他的痛苦、他为什么会因为一句话而崩溃,一无所知。
所有的困惑、懊悔和不知所措,最终都只能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
看来,只能等到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