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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觉悟 ...

  •   俗话说“春寒料峭,冻杀年少”。言欣云才掩泪跑出院落,依墙压声哭了一阵,便有夜风沁心入骨来袭,吹得她瑟瑟发抖,寻思回屋休息。又怕遇着忆晗尴尬,故硬着头皮于原地徘徊。可寒风栗烈,强撑一阵便实在熬不过,唯悻悻回房。

      彼时忆晗早已歇下,欣云回罗汉床上只见枕被已铺,床褥还加了一层保暖,躺上去柔柔软软、舒舒服服,想着这挂名妻子虽与别人立牌祈福,却也给自己添被驱寒,功过相抵,暗自原谅,乃翻了身睡去。只次日醒来遇着她,又记起昨儿人前落泪,顿觉羞煞无地自容,遂想着如何避开,省了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思索间又觉头昏脑涨,想定是昨夜受了寒。郑氏见她看上去憔悴不堪,便寻问可是身体不适?言欣云眼尾余光瞥向明忆晗,只道小小风寒,睡过便好。又想起上巳在即,皇家历有进陵祭祀,自己需回禁地几日,正好可以避开忆晗一阵,便顺口诓说新宅修缮打紧,想在那边住夜,省了来回奔波。郑氏允之,又叮咛勿劳累过度,如需人手,可让梓轩打点安排。欣云称是,遂与敬思启絮离去。

      护国寺后山,皇家祖陵孤清坐落,正午时分万籁俱寂,余钟磐音,禅意绵绵,又有阳光落照,平添春暖。憩殿上,太医院从事四人身披白氅,面戴厚纱,刚替晗公主例行医检毕,由管事嬷嬷、太监协一干小宫女送至前堂,又历了禁地重兵层层查检,方出了后山回宫复命。

      待得那群太医师走远,送行的一干宫人纷纷取下蒙脸纱布,长吁了一口气,太监叶棠笙回了内堂,掀帘进屋笑道:“殿下回得可及时,您不知陈太医那老古董有多难缠,都说初一十五例行医检,行个过场便也了事,他偏次次都要见着您面才肯罢休。今儿殿下若晚来一步,奴才这代您躺床之事必要露馅了!”说话间见启絮替主子卸了手上易容龌龊假皮,又撩起床帘见着主子一脸病容、疲惫不堪,更是啧啧称赞道,“启絮你这易容妆术可真了得,竟把殿下打扮得这般憔悴,任谁也瞧不出是假。殿下您这装病功夫也真真练得炉火纯青,三言两语就将那老古董糊弄过去,奴才对您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太监最擅谄媚,随意勾着嘴就说了一堆逢迎。

      公主扶额,似笑非笑问:“叶笙,本宫就那般像是在假病?”公主素以为“棠笙”近乎“唐僧”,总觉有个和尚在身边待着不妥,便去了“棠”字直唤“叶笙”。众人都习以为常。

      叶棠笙听之一愣,怔怔察看主子半晌,忽然猛地扑通下跪,生生挤出两滴眼泪问道:“殿下这是怎生回事?殿下千万莫吓奴才啊!”管事林嬷嬷此时也入了内堂,听得此话忙近前查看。她是公主乳娘,对主子素来惯爱有加,听不得那半分生病差池话语,现下摸着主子额头直道生烫,又责问敬思启絮怎生照顾。公主见乳母一脸担忧,忙劝慰无碍,休息个一两日便好。只她本就感染风寒,加之仓促上山赶路,又担惊应付医检,眼下真是疲极,脸色苍白不堪,林嬷嬷瞅着哪里放心得下?忙扶着她和衣躺着,又拖了被子掖紧,再而吩咐叶棠笙赶紧出外生火,备些热水给殿下饮用,方才略一宽心。

      启絮于床缘就坐,替主子把了脉,断是风寒发热,乃与兄长外出开方熬药,房中一下只剩嬷嬷伺候。公主起先觉着还好,稍后便鼻塞声重、头痛欲裂,人也俱寒畏冷,身子于被中不由自主缩成一团,手里紧紧攥着那柄兰花蝶影扇,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待得嬷嬷唤醒喝药已是黄昏,公主勉强坐起,才喝了几口便觉天旋地转,晕得直接躺了回去。彼时房中灯火忽明忽暗,外间山风又似鬼哭狼嚎,平日里人好端端倒也无妨,此刻病中,便感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又想到叶青蘅高烧不退,忆晗会为他立长牌祈福,自己发烧头昏脑涨,会否能得她一份担忧?可念头才起,顿觉是想多了,自己是她何人?凭什得她担忧?想着想着,便也湿了眼眸。

      嬷嬷于外头放了药碗回来,见着主子落泪,忙问可是头痛打紧?公主却只长泪垂枕,闭目不语。启絮此刻也进来照看,撩帘见嬷嬷一脸焦虑,乃近前,仔细一看也暗暗吃惊,忙拉着嬷嬷行至边上问何故。

      嬷嬷悄然摇头,正想问话,却听床头那边传来主子淡淡一唤:“嬷嬷。”

      未等她回应,公主依旧闭着眼,轻轻缓缓说了下去:“我在宫外识了一人,心心念念与她交好……她却与我示分。”说着泪水顺着眼皮底下溢出,喉咙哽了哽,话便顿了下来。

      林嬷嬷与启絮相视,按住心门,强压惊骇,斗胆和声问道:“但不知是哪家公子?”

      公主气息奄奄,攥紧手中扇子,缓缓淡答:“不是公子,是女子,是那与我拜堂成亲的女子。”

      此话一出,启絮登时抽了一口冷气。林嬷嬷却松了心,缓步近前轻轻帮她拭泪,和颜说道:“原是殿下深山久居寂寞了,想找个女伴。不打紧、不打紧,待得新罗使臣回去,咱便了了这假病事宜,回宫寻多几个女官服侍就好。”

      公主却缓缓摇头,乏力说道:“不是那样儿,不要服侍。是才不见她,便要想她。见了她,就一刻也不想离她。有心疏远,越是想她,成日脑里心里不由自主,分分尽都是她。嬷嬷,你道我可是着了魔障,可是要命不久矣?”说罢眼里又泛了泪。

      林嬷嬷这次听出不对,回头与启絮相望,登时骇然也了然。老人家怔了半天才强定心神,连声宽慰道:“殿下说得哪里话?想是您近来都以男装示人,言行心性均要揣摩男子,才平白惹了这身孽障。待得明日起身好转,奴才与你换过一身衣裳,便不会有这般心事了。”

      公主想着兴许也是,便默然不再续话,又因着发烧喝了药,再次昏昏沉沉睡了去。

      林嬷嬷拉着启絮出外,正巧敬思与叶棠笙也走了过来,嬷嬷见人齐就好,责声问道殿下在外头到底发生何事?敬思、叶棠笙一脸愣然。启絮倒是拧了眉,肃道:“千防万防,就防着那明家小娘子别对殿下错用情,谁知百密一疏,竟漏算了殿下自己!”

      敬思二人一怔,忙问了详细。启絮就把公主连日刻意疏远忆晗及自己替她把脉断是心病,她满脸通红辩解一事一一与众人说来。又道:“原以为是我多虑,不曾想方才殿下发烧浑浑噩噩,竟自己说了出来。如今怎生是好?这断手断脚都可医,可断、断袖是万万医不来的啊!”

      林嬷嬷也是坐立不安,撇眼见了叶棠笙,登时气不打一出来,怒道:“都怨你这奴才,平日就爱八卦外头莺莺燕燕,道甚京师有一才女与主子齐名,次次出宫不是收罗那人清词,便是说得那人极好极好,想来殿下未出宫就已记挂在心,如今见了才会情根深种。殿下小小年纪,又是情窦初开,若惹了这身情债冤孽,日后回宫怎生了事?”

      叶棠笙顶嘴辩驳:“嬷嬷休想撇开干净!叶子寻清词回来,是谁见了直在殿下跟前啧啧称奇,道甚词好字好,见词见字可见人?还道殿下见词心悦,要叶子多搜些回宫,这会儿竟怨叶子头上,可是想好处就你拿,祸事却我背?”

      嬷嬷气得抽起鸡毛掸子就打,叶棠笙吓得直躲敬思身后,连声叫道:“你打你打,无儿无女,打死了看日后谁予你送终!”

      “老娘无儿无女也比你这没姻没缘的强!”嬷嬷说着越发气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乱打一通。可怜敬思连连挨了好几掸子才抓得嬷嬷的手,劝道殿下还在发烧,莫要惊扰,待得好转再罚他便是。嬷嬷气喘吁吁勉强作罢,又将鸡毛掸子丢了旁头,恶狠狠道今日若非敬思替你求情,老娘准抽死你。

      叶棠笙也见好就收,反正打没打着,骂又没骂输,大不了与她冷脸几日,这些年不也这般闹过就好?都家常便饭,习以为常了。正想着,里间却传来公主咳嗽声。众人赶紧掀帘而进。嬷嬷近前一探额头,只道比方才还烫。又见主子烧得迷迷糊糊,还不停呓语,吓得忙让启絮过来听听。

      启絮上前细听,方知主子一直口口声声“忆晗……魔障……忆晗……魔障”,看那样儿竟真仿佛落入十八层魔障,痛苦不堪。嬷嬷这会儿也听清楚了,看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娃儿这般受罪,不禁老泪纵横,直道“冤孽”。

      叶棠笙也当真吓得不轻,忙问:“启絮,你方才说断袖真没得医?”

      启絮若有所思,又似笑非笑道:“昔日在东瀛偶遇一例,那二人是相爱之极,直至一方仙逝,另一方还守着,你道这病可有得医?只殿下情况与之不同,那明家小娘子未曾对她动心,一切不过殿下单思单恋,若能趁着用情未深一别两宽,各自嫁夫生子,或也可了孽念。”

      叶棠笙听她说那明家小娘子不曾动心,长眉一皱,暗道:不合常理,秀色当前,男儿女儿哪个不贪恋那身色相皮囊?殿下男装俊气不凡,哪家娘子见了不心动?这明家小娘子要真不动心,若非洞悉色空,便是铁石心肠了。

      此时翰林府上,洞悉色空又铁石心肠的明忆晗正于灯下缝着欣云那断袖外袍,待得收线,已是夜深。乃起身取过旁头洗净风干的金丝手绢,将之与外袍一并叠好收起,随后方回里间休息。只经过那空空无人的罗汉床,偶觉心里一阵空洞。想起那日与他对弈,见他听着棒打鸳鸯竟然落泪,嘴角便不知不觉微微一弯。又想着他重疾在身,如今不知怎样,便也凝眉担心起来。

      公主足足昏睡了一夜,众人也忙了一夜。幸而这发烧来得快,散得也快,未见传经,待得天明发了些许汗,便也身凉脉静,清醒好转。

      一干小宫女替主子梳洗换装完退了下去,启絮替她梳了个双丫髻,见其脸色尚未恢复,又替她稍稍上妆润色。

      嬷嬷看着眼前这水灵灵的小殿下,满意笑道:“明明就是娇滴水嫩/女儿家,何苦要去扮那泥做儿郎,平白惹来一身魔障?殿下往后还是这身女儿打扮就好,无须揣摩男儿心性言行,自不会对女子动心。”

      公主望着镜中自己,默默点头称是。

      夜来乌云当家,山风沁骨生寒,公主大病初愈,本是气虚力乏,又因实在无聊之极,乃起身披上狐裘,又倚窗凭栏,凝望周景。见得满山黯然,倏忽有感而发,怅然低吟:“凉夜谢得残妆罢,堂外东风冷沁纱,听得叶声阵阵如雨下,手谈何处人家?望穿浮云,唯不见她,相思泪无涯。”吟罢双眸低垂,淡淡一叹。只呼吸忽然一凛,心头蓦的一阵触动,忙研墨蘸笔,将方才所作迅速写下。书毕,竟睨着“相思”二字沉思。

      叶棠笙此时正好端着茶盘进来,取过茶盅放置案头,瞅着主子新词,连声赞叹:“啧啧啧,殿下如今词风多变,洒脱哀怨收放自如,真真了不得!”

      公主斜睨了他一眼,信手端过茶盅细呷,又不动声色问道:“叶笙,你平素对情词略有研究,本宫问你,这‘相思’二字,若用于女子之间,可合适?”

      叶棠笙答:“再妙不过。”

      “何解?”

      “佛说,一切诸法非男非女。《大毗婆沙沦》也道,大生主虽是女人,却能作丈夫事,得丈夫所得,谓为丈夫。可见佛无男女之别,而世人所谓男女不过皮囊表象。若有不计表象之思,岂不纯善美哉?”

      公主目光流盼,淡笑道:“叶笙口生莲花,看来近日研习佛经大有长进。”

      叶棠笙笑道:“主子莫要笑话,佛经精深奥妙,哪是奴才这等下人研习得了?奴才不过闲暇无聊,溜去找寺里那些个大和尚下棋罢了。”

      公主并不续话,又盯着那二字许久,才道:“叶笙非外人,本宫就与你说白。你道怎生回事?我竟对一女子有了那长相厮守心思,即便换上这身罗衣长裙,也断不了此念,本宫可是已落魔障,不可自拔?”

      叶棠笙微微一笑,恭谦温和说道:“恕奴才直言,殿下虽出身高贵,只说到底也是凡人,是凡人就免不了俗,免不了七情六欲。奴才料想,殿下并非落入魔障,殿下只是长大了,有了成人那七情六欲罢了。”

      “可本宫……所爱是一女子。”

      “殿下,男女不过皮囊色相。”叶棠笙有条不紊,清清说道。

      公主斟酌一番,只觉连日阴晦顿时烟消云散,乃展眉一笑,道:“叶笙一语中的,当真本宫贵人也!”又望着旁头那柄兰花蝶影扇,忖了忖,乃将房中百宝箱里那柄颜真卿真迹折扇取出,道那小娘子既送本宫好聚好‘扇’,本宫偏要回她礼‘扇’往来。若挣得青睐,必要与她长久厮守;若挣不得,此生亦是无憾。

      叶棠笙见主子宽心,也笑逐颜开连连称是。公主又随手打开折扇,见扇面完好如新,正面字迹风雅,背面空白清整,似极忆晗一贯清淡作风,越发觉着极配。又看着叶棠笙,感慨说道:“叶笙,这些年你陪着本宫,替本宫分忧解难,功不可没。待来日回去,本宫必要禀告爹爹,让他升你做个司礼太监。”

      叶棠笙欣喜问道:“殿下,敢问这司礼太监是什么?”

      “哦,还是太监。”

      叶棠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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