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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心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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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她长这般大还是头一遭背人,便是再如何小心翼翼都免不了一阵生疏蹒跚。好在几步后也渐掌握平衡,心绪一稳,举步也跟着轻松。只沿着小径走了一段,却见那双搭在肩上之手越搭越松,似是主人家自己都不知如何安放的好,便是莞尔立定,又侧过脸温声叮咛:“抓紧些,切莫摔着。”
忆晗红晕顿泛双颊,默然将手环于公子双肩,见 他回头续了步伐,方暗自松心,依回他背颈。只此一偎依,竟起了似曾相识感。记忆深处,她也曾于此路采药崴脚,是小晗替她复位敷药,又将她背起,临行也是一阵叮咛:“茏儿抱紧些,莫摔着。”那时她也这般偎依小晗,耳贴其后背,听他匀匀心跳呼吸,听他项上玉鸳鸯玲玲琅琅,听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已在庙里,小晗不知几时熬了米粥,笑盈盈端到床前一勺一勺喂她喝下。后来她才晓得小晗将寺里两日补给全让予她吃了,自己则用树根野菜参水果腹,生生挨到下一个补给……想到此处,她不禁眼眶微润,心中默唤一句“小晗哥”,手上也无意识将欣云环得紧些。
天下起雨,打落地面溅起一地泥泞,欣云施展轻功飞跑了一阵,终抵旧庙。说是旧庙,庙门却是新的,想必是历了修葺。她推门而进,寻了右边禅房歇脚。这房里靠墙有张木板床,床尾置一木柜,床头是茶几素椅,几上茶具并未蒙尘,想必有人打理过。欣云小心翼翼扶忆晗椅上靠坐歇息,又见两人头发外裳均沾了雨,忙四下寻看有无衣物作换。
忆晗却让她打开床尾木柜,道里头有手帕可擦拭。欣云将信将疑打开柜门,果见里头叠了四四方方几条手帕,另还有些枕被,便一应取出来置于床上,又递了手帕予她,自己也拿了一条轻轻擦拭,才疑问道:“你怎知里头有这些物什?”
忆晗脸色略白,轻轻拭了发,方淡缓答道:“此系小晗哥住所。”又见欣云目露不解,便解释道,“他是一心住持关门弟子,平日里都随师父念文习武,唯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师父诵经讲课,才回寺里寮房住。”
欣云明白颔首,又观望四下,问道:“此处有经修葺?”
忆晗也将目光一扫四落,答曰:“前几年娘亲捐资修缮,备了些日常物什,也交代寺里沙弥初一十五过来收拾清理,想着有朝一日小晗哥归来,也可用上……”说着忽然一阵小咳。
欣云还未来得及心伤吃醋,便已下意识近前轻拍她后背,半晌关切问着:“前几日不是才好了些?怎今儿又咳起来?”
忆晗不着痕迹躲过公子的手,简简答道:“反反复复,恐是又着了凉。”
欣云看着自己落在虚空中的手,一阵尴尬,暗自埋怨忘了分寸,又见她身上已为雨水打湿,眼下无衣物可做添换,便红着脸让她先床上躺着歇息,外裳且除之任风干,免得再染风寒。
忆晗颔首起身,欣云略一犹豫,还是近前搀她行至床边,又规规矩矩避了出去。忆晗见公子恪守礼节,也微微松心,遂除了茄袋,又脱了外裳入床。
欣云由房里出来,闲暇打量周遭,见得地面山石作铺,天井四方,正央置缸,缸里枯莲随风摇曳,缸边有竹竿架子被风吹雨打散落一地,缸后是正庙,庙里供奉一尊小小木佛。踱步入里,见得庙顶木梁俱新,碧瓦齐整,底下烛台油灯一应俱全。行至旁头,又见蓑衣挂墙,纸伞竖放,地上木柴陈堆,柴边置有佛柜,开之,见里头还有些米,虽有些老旧,却足以果腹,便也是欣喜。她眼珠子一转,心里头有了主意,便取了伞又拿了些木柴,行回禅房外头穿堂放之,继而撑伞穿入雨帘,不知去向。
忆晗想问也来不及,且刚一开口,又止不住作咳,忙取了手帕捂嘴,摊开那会,竟见了血丝。她怔了良久,心道:真气相冲已如此厉害,若启絮那沉香化功丹再研制不来,恐撑不了多久。又忽微微苦笑,道:“定是命数,苟且偷生八年,也该还了。也好,这样便能早点见到小晗哥……”
如此枯躺胡思乱想一阵,始觉身体微微俱寒,一阵头昏脑涨,又担心那小公子外出未归,不知是否有意外,乃强撑坐起,又扶走至门前一阵张望。
欣云此时正好一手拎着火石和岑草,一手撑着伞从雨帘中钻了回来,见忆晗起身外出,忙收了伞扶她回床躺着,继而抽出小匕首将岑草捣碎予她敷了包扎,又正着脸嘱咐忆晗躺着别动,万事有他来就好。随后转身去了外头击打火石生火,又于天井中取来竹竿,手脚麻利搭起架子,将忆晗外裳与自己那溅了雨水的外袍一道置于架上烘烤,然后拎起茶几上茶壶盛水烧热,又守坐边上观火添柴。一切动作如行云流水、信手拈来,熟练之极,仿佛他并非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公子,而是山里放养自力更生的娃儿。
忆晗侧躺见他神色认真严肃,做事有条不紊,俨然小大人样,不禁浅浅一笑。
欣云侧过脸见她朝自己笑,不由松了神色,轻问:“笑什么?”
她却仰面躺睡,撑着倦色,答非所问道:“公子曾与家兄说,进京是为寻师考功名。可忆晗从未见您热衷寻师,亦不见您过问功名,倒是听您几次提过喜欢纵情山水,似有隐世之心。”
“确实如此。”欣云点头道。
忆晗又揉了揉昏痛的头,微笑道:“起先,我只以为公子与一般王孙无异,金枝玉叶、蜜罐养来,不识愁苦,不过崇古仰仙,才向往深山老林。若食几日人间烟火,便知那清贫虚空,富贵正道。今想来,却是我大错特错。公子方才生火搭架,一举一动极其老练,想必有过磨砺。但凡历了磨炼尚有隐世之心,定是真真欢喜山水,而非一般书生意气了。”
能得心上人一番肯定,欣云不禁心中一暖,目光回落火堆上,又缓缓言道:“家父马上打家业,知创业守业维艰,故从不溺纵子女,常言男儿女儿必要历练,戒骄侈、用仁义,是以守家固本。吾辈男儿无不习文练武,野外磨砺,少长则进求功名;女儿自幼要读书识字,四艺不得松懈怠慢,是以养德行而识大体。”
“原是家风高严,难怪公子文武出彩。”
欣云惭愧一笑:“在下不才,少时学骑马摔成重伤,经不起操劳,家父唯让敬思启絮教我些轻功武艺强身健体。而我亦潜心修文,虽略有小成,却无心功名、不懂世故,真真不文不武,纨绔之极。只有一样小姐说得对,在下确实向往山水之乐,且此生此志不移,便学了些生火搭棚伎俩,想若有朝一日真要卸锦归田返璞归真,好歹懂得生火煮食、搭棚落宿。”
忆晗闻之嫣然一笑,只道:“公子生而富贵中人,实也无需寻些苦差亏待自己。”
欣云淡笑:“此言差矣,人生无常,这世上岂有平白的富贵福分?多习些伎俩傍身总不是坏事。且在下行心中所向,乐在其中,也不算亏待自己。”
忆晗微一诧异,笑容微敛,竟不得不对门外坐着那人刮目相看。只此刻再望他身影,一瞬之间,竟觉他莫不酷似当年小晗:行事随心,无忌人言。又忽地想到那日敬思身上一闪而过的玉鸳鸯,隐隐约约联想到什么,觉疑云重重正待拨开,只一声“公子”才唤出,便又止不住咳了起来。
欣云一凝柳眉,随手提了刚烧热的茶壶进来,往几上茶杯倒了水,又近前扶她起身,端过杯子轻轻吹了吹,才喂她饮了些水,又待她舒服些后,才细声寻问何事。
忆晗强撑头晕,乏力说道:“只有一事请教,却委实唐突,公子见笑。”
“但说无妨。”
“那日凉亭闲坐,丫头茶洒敬思衣襟,忆晗偶见师兄项上佩玉与当年小晗哥随身之物有些相似,只匆匆一眼不及确认,也不便过问,唯与公子私下提起,不知您可知那玉佩来历?”
欣云一脸诧异,摇摇头道:“在下都不知他身上有玉,又岂会知那玉来历?”
听他此答,忆晗心中不无失落,垂了眸子一阵默然。欣云见状嘴角动了动,轻轻一放茶杯,止不住细声一问:“小姐可是以为敬思是你小晗哥?”
忆晗缓缓摇头道:“师兄长小晗哥七、八岁,且我与小晗哥在一起时,他正追随道人习武,故绝非同人。倒是……”说着眼尾余光瞥着公子,顿觉粉颊盈腮,忙别过脸去,生生止了那话。
欣云见她此举,心中微微一动,已悟到她竟疑过自己是小晗,不禁哑然失笑:本宫自幼深宫长居,哪有这山水渊源福分?且我若是小晗就好了,至少被你捧在手里、疼在心里。哪似如今这般,对你百般好来,你却若即若离、爱理不理?她沉默一阵,见忆晗尴尬,只好故作不知,接了话道:“在下虽不知那玉来历,却可替你一问。”
忆晗回头抬眸,欲言又止。欣云知她踌躇什么,便宽慰道:“你只管放心,在下自会小心提问,断不会提及你故人半句。”
忆晗见公子细心至此,也由衷道了声谢。而后实在疲极,就躺了回去。欣云替她掖紧被子,转身无由暗叹,又缓步出了禅房。
忆晗极累中强作睁眼,看着公子离去背影,心中不由一阵苦笑:明明想说些过往让他知难而退,却替他挨了蛇咬。明明想让他死了心,却不由自主听他诉说衷肠。明明他与小晗年龄不称,心思迥异,自己却总无意识将他疑作小晗。莫非真是对这孩子动了心,不知不觉总想与他好来?如此一想,也是大吃一惊,又于昏昏沉沉中一番自责:公子待我以真心,我却虚与委蛇,真真无德,若因这一时情迷意乱祸害了他,便真要万劫不复了……
忆晗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似醒非醒间,隐约感觉有人喂她喝了青草水,不知过了多久,又喂她喝了清粥。她迷迷糊糊强撑眼皮看了一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日思夜想的小晗。她疲中欣喜,牵了那人的手,声音低回柔弱:“小晗哥……”
欣云听得心头一软,却望着那只被牵之手,一时茫然无措。这是忆晗首次主动牵手,自己本该欣喜激动,却难以自抑一阵失落。
“小晗哥……”忆晗又唤了一句,虽是闭着眼睛,却紧紧抓着对方的手,似要挣扎起身。欣云下意识坐回床缘,轻轻稳着她双肩。她却揽上欣云脖子,模糊中起身将脸埋在欣云肩上,止不住阵阵抽泣。
欣云想起前阵子自己一场发烧,头昏脑涨时也是渴望得到心爱之人一场关切,哪怕一拥一抱、一问候、一个眼神。将心比心,忆晗此时的凄楚彷徨与自己当时也一般无二,便不由自主将抽泣不定的她轻轻拢在怀里,又怕她后背受凉,顺手拉了被子与她披上。
直到很久,怀中人儿才止了微微颤抖,又昏昏睡过去。欣云小心翼翼将她放回床上,又仔仔细细替她掖紧被子。而后默然守在床边,见其秀发微乱,轻轻替她理顺;见其眼角残泪,又用袖角轻轻拭之,照看得无微不至。
待坐定,见得烛光照耀之下,忆晗长发垂肩,睡态安详,虽是布衣荆裙,但掩不住花容月色、嫣然风姿,她看着看着,心中不禁又甜又苦。甜的是,忆晗脆弱无助时,自己能守在她身边;苦的是,忆晗只把自己当成了那人……
“欣云……”忆晗忽于睡梦中轻轻一唤。
欣云诧异中抬了眼眸,却见她双目紧闭,浑浑噩噩低问一声:“你到底是不是我小晗哥?”
欣云知是发烧呓语,却因那一句“欣云”,眼中不由自主模糊一片:原她心中无我,梦中却是有我的。于是徐徐伸手抚其侧脸,泪中含笑附其耳边,万语千言终化成那一句:“忆儿啊,我不是,只我名字里也确确实实有一个‘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