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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品琴 ...

  •   郑管事回帐内宣布,此关除了贺三郎,其他人均过了。贺三郎瞅了旁边的言欣云一眼,朝郑管事嚷嚷:“我不服,凭甚他能进?他画的又不是梅花!”

      郑管事轻蔑一笑:“三公子想来错记了,此关题目是‘梅’,梅花是梅,青梅亦是梅,这小公子作画并未跑题。且方才沈大人与诸位大先生也说了,此画虽手绘青梅那几笔略显‘仓促’,”说着似笑非笑盯了盯贺三郎,续道,“但立意新颖,构图精妙,纵观全局,笔酣墨饱,实属上佳之作,入围理当。三公子若有异议,只管找沈大人辩个清楚,无为在此喧哗生事。”说罢干脆利落拂袖转身,又客客气气地请诸位公子移步第三关。

      贺三郎对着软硬不吃的郑管事有气发不来,只恶狠狠瞪了言欣云一眼,又盯了谢井一下,见谢井居然佯装望天,遂气得甩袖离去。

      众人嗤笑,接下又随郑管事进了第三关。此关前头只站着两位长者,一位虽身着便衣,周身却有一股官气。一位鹤骨松姿,神色傲慢,又分明器宇不凡。那二人身边摆放一椅一桌,桌上有竹册数十、素琴一张。

      郑管事见到第二人时有些惊讶,似乎没料到那人会在此,赶紧恭恭敬敬朝他们施了礼,又回身与众人介绍:“诸位郎君,这是沈大学士和无忧先生。”

      那第二位长者名号一处,众人如雷贯耳,连言欣云也几疑自己听错。

      谢井心中暗道:无忧先生?莫非就是那位琴师隐士沈无忧?他不是避世绝俗么,怎的出现在此?

      身边世侄里有人悄声说道:“沈无忧琴冠天下,却也恃才傲物,家父曾多次拜访均未见其人,不想今日他倒自个儿现了身!”

      “听闻官家曾多番重金聘其进宫授艺,他都不为所动。”

      “竟有这等事?怪哉!令尊请不动,官家圣人请不动,明家居然请得动?”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出格,谢井赶紧低声劝止:“休要胡说,省得惹祸上身!”

      那三人吐了吐舌,赶紧正襟而立。

      众人已纷纷朝那二位施礼,恭恭敬敬唤了一声:“沈大人、沈大先生好!”

      沈无忧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沈清微微颔首,目光平淡一扫众人,语气波澜不惊:“此次比试,由我二人一同把关。此处有琴谱数十,尔等任选弹奏,同曲亦可,艺高者胜。”

      众人看着桌上竹册,上面书有曲名,《洞庭烟雨》、《梅花引》、《广陵散》均在其中,另有一卷《阳春白雪》颇为厚重,有个郎君摊开来细看,里面指法异常复杂,叫人望而生怯。众人又摊开其他竹册,各自琢磨,都就着熟悉的曲子挑。言欣云却看了一眼素琴,眉眼里闪过一道亮光,又将那些竹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竟选那卷无人敢动的《阳春白雪》。

      沈无忧望着这少年,眼里有些诧异。林隐纤、赵钧见状均也吃惊。谢井暗道:这小子是狂妄还是脑子有病?净挑难的弹。

      待众人选定,沈清便让他们逐个弹奏。但沈无忧大先生在前,后生郎君自然不敢争先,个个恭谨礼让。言欣云见无人敢先,便落落大方朝长者行了礼,继而坐到琴边,凝神屏息,十指抚琴,嘴角一抹笑意随着琴音淡淡蔓延。

      西厢那边,水儿立在窗边竖着耳朵听,老久听不见声音,嘟嘟囔囔道:“这琴果真不比筝,声音太小,压根儿听不到。”

      静儿笑道:“要不怎么得请沈大先生出马?有大先生在,看那些个郎君谁还敢滥竽充数?”

      众丫鬟均忍不住抿嘴笑开。

      水儿却道:“就怕大先生脾气古怪,那些人没一个入了他老人家法眼,那咱家小姐不是……”

      “呸呸呸,丫头休要胡说!”静儿赶紧先蒙住水儿的嘴,又朝天合十念念叨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那边嬉嬉闹闹,这边芮氏却朝明忆晗低声问道:“官家要沈大人把关,你却把大先生请来,这合适吗?”

      “沈清送来的诗多是平庸,官家改让忆儿亲自挑选,其中缘由可想而知。我不当场减了那些诗纸,已是护了他沈大人的颜面。”

      芮氏凤眼笑睨,道:“所以此关你请了大先生来,先生高傲绝俗,不畏权贵,先生选人严苛,定会淘汰顽劣。原来你早有打算,枉我还替你瞎操心!”

      明忆晗一笑。自是该上心些的,总不至于让阿猫阿狗都跑到自己眼皮底下?

      芮氏感慨:“早知如此真该让先生直接帮你挑一个了事!”又叹道,“到底是怕质疑不公啊,非得安一关夺绣,由他们自个儿定输赢。”

      明忆晗眼里闪过一丝忧郁,不再续话。

      芮氏说完便有些后悔,又怕小姑子再范茶饭不思的毛病,赶紧岔开话题问:“忆儿,你不是随你阿兄练过些内家功夫?可听得到那边琴音?”

      明忆晗眼睑低垂,凝神静听,但闻那琴声如行云流水,轻快悠扬,又似和风淡荡,雪竹琳琅,不禁由衷赞道:“弹得妙哉,只是缺了张好琴。”

      那边言欣云一曲作罢惊艳四座,连沈无忧也目露赞许,少年得了这目光,像是受了莫大荣耀,纵使平日里沉稳,此刻也难掩一脸喜气,起身朝沈无忧作揖:“晚生班门弄斧,先生见笑。”

      沈无忧却不多话,只颔首又示意下一位入座。

      言欣云原以为能得大先生指点几句,不想对方惜字如金,心里难免小小失落。

      谢井暗自嗤笑:到底是少不经事!老人家最忌狂妄自大,偏生你小子挑了难曲又抢了头筹,得意忘形,那老小子不挫一挫你锐气才怪?

      只是接下来发生的却让谢井傻了眼。有郎君上来弹不到几手便断断续续曲不成调,最后垂头丧气不了了之,后头好些人要么曲目不熟,要么琴技拙劣曲调难以入耳。轮到林隐纤时,前半段还好,后半段越弹越觉不妙,原来那琴抗指抗得厉害,偏他所挑的《广陵散》后半段里跪指居多,每次无名指一跪,便觉琴弦抗指深疼,待忍痛弹完,弦上竟已染了一丝鲜血。

      赵钧比他稍好,虽选曲指法复杂,但注指、跪指不多,弹得倒还差强人意。

      至于谢井那些个世侄,也仅有一人勉强弹完,其他二人皆被那琴弦折磨得难以成曲。

      待众人弹毕,下人替沈清沈无忧呈来茶汤,沈清诚请老先生先饮。沈无忧也不客气,只管接过呷了一口,又信手将杯丢回给他。沈清见其傲慢无礼,有些心气,只忍着火将茶盏递给下人,继而回身说道:“诸位均已弹完,大先生在此,沈清不敢班门弄斧,就请先生来评点一番便是。”这分明有意将包袱都丢给对方。

      沈清睨了他一眼,捻着胡须说道:“此关比琴,不成曲者十之又五,不成调者也有□□,勉强弹完不过五人,得心应手仅有一个。”说着看了一下言欣云,又将目光移开,”只若按着老夫性子来评,恐怕此关无人能过。”

      众人不解,问何故。也有人埋怨:“此琴抗指厉害,叫人难以发挥,理应换琴重赛才是。”他说的是众人心声,随即引来诸多附和。

      沈无忧似笑非笑看着这些人,轻蔑道:“技艺不精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倒埋怨起琴来。”说罢稳步走至桌前坐定,弹起那叫嚣换琴的后生先前所选之曲。泠泠七丝,静听风寒,时而惊涛拍岸,时而细水长流,揉、绰、注、进、退、撞、跪,样样指法皆用尽,真个如行云流水,摄人心魄,直叫人感心动耳。

      那一曲才作罢,先前附和之人全都羞煞。连一旁的沈清也不由得佩服起来。

      沈无忧起身扫视一番,满脸不屑道:“琴之首重为和,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心为道,琴为器,工心审律察音,是为和。及其妙,则随心而起,何须怨琴?”

      郎君们个个低下了头。

      沈无忧又一抖长袍,走近那成曲几人,逐个点评,多批鲜赞。行至林隐纤跟前,评道:“你技艺虽高,却少琴心,知曲不知琴。”

      又对赵钧道:“琴技中上,中规中矩,无甚大雅。”

      随后走近言欣云,若有深意凝视了一番,又板着脸道:“入则观琴,因琴挑曲,倒是‘聪慧’。”

      言欣云见伎俩被高人识破,只得拱手道:“先生目光如炬,晚生拙劣取巧,有失琴德。”

      沈无忧见他肯虚心受教,倒是满意了些,稍炖片刻,口风微变却依旧不改那不咸不淡的腔调:“小小年纪,内心繁杂,琴风外扬内紧,难成佳韵。弹琴既要手巧,也要心灵。你指法运用自如,又深谙琴曲和谐之道,若是肯去了那心机杂念,日后造诣定是不差,”顿了顿又道,“或许不在忆晗之下。”

      少年听那前半段还好,后头听他提起忆晗二字登时有觉唐突莫名,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一旁的郑管事暗觉不妙,赶忙打圆场似的跟言欣云解释:“明家小姐是大先生的高徒。”

      少年这才有些缓过神来,心里既羡慕明忆晗能得此名师指点,亦不免有些失落:先生言下之意是说我琴艺不如那位明翰林府上千金。

      沈无忧随后又评了好几人。郑管事询问入围人选。沈无忧想了想,只点了跟前这个年纪小小的言欣云。郑管事又去询问沈清,好歹沈大人也是奉旨审评。

      沈清之前已失圣心,不想再得罪人,就道:“完曲者过。”

      这下入围的除了言欣云,还有林隐纤、赵钧以及韩国公府李二郎、国子助教吴府三郎和谢井那位勉强成曲的世侄陆二郎。

      林隐纤等人均是松了一口气,郑管事却是眉关一蹙,心道:方才先生批了那陆二公子徇时弃本、艳巧多端,沈大人此举怕要惹怒大先生了。

      果然,沈清话才说完,立感背后目光锋芒,也不敢回望沈无忧那张老脸,只强装镇定哼润喉咙,又吩咐郑管事相关事宜,随后赶紧折回听月楼。

      沈无忧极其鄙视,心中恨了八百遍自家祖宗为何想不开,竟要与这厮的祖宗同姓,之后便也出了围帐。众郎君不敢怠慢,纷纷行礼恭送。郑管事也赶紧跟上去。

      出了围帐,沈无忧突然停下脚步,本欲对郑管事发一通怒火,想想又忍了下来,改而问道:“里头那个年纪小小叫甚?”

      答曰:“言欣云。”

      沈无忧回忆那少年抚琴模样,难得挤出一丝欣慰笑意,道:“小子琴技好生精湛!唯恐年少气盛日后目中无人,老夫刚刚故意训斥一番。”又见郑管事不解,便继续说道,“那小子倒还知进退,若一会侥幸夺绣,你且回去告诉忆儿,老夫先帮她教训了那小良人,量那人日后不敢看轻她了。”说罢一抖宽袖,大步迈开。

      郑管事赶紧躬身一礼,待他走远又一脸哭笑不得,暗道:若说恃才傲物、目中无人,您沈大先生说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偏偏您还怕别的目中无人。

      关内言欣云心里还有些惆怅,他自幼便仰慕沈无忧高风亮节琴技高超,可惜无缘拜师。今日忽然得见,自是喜出望外,可先生来去无常不及挽留,少年便是失落了些。

      只是这神色到了谢井眼里却是另一番解读了。那老儿得意不已,信步走近,闲望着天,又跟少年说道:“这沈大人让六人同过也对,不然下关就你一个,夺绣还有何看头?你也别不乐意,有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年纪轻轻就该多些历练,成日被奉才高八斗、年少有为,久而久之还真要自以为是了。”

      言欣云也不恼火,只侧着头眉关微凛看着他的嘴,半天不动。

      谢井被盯得莫名心慌,不由自主摸着自个儿嘴唇问:“看、看啥?”

      少年目光往地上一瞥,佯装寻物,淡答:“象牙,可惜没见着。”说罢便走开。

      谢井懵懂矗立半天,愣是没想明白,只得松开自己的嘴,暗骂了句:“莫名其妙!老夫嘴里能吐得出象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品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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