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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白衫夜客叩心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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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他上来。”
凌雪辞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死水,在狭小的书房内激起无声的涟漪。账房老先生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胖刘在门外倒吸一口凉气,似乎想劝阻,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模糊的应诺和匆匆下楼的脚步声。
油灯的光芒不安地跳跃,将凌雪辞苍白脸上的轮廓勾勒得更加冷硬。他缓缓坐回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边缘,眸光低垂,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飞速权衡着所有可能。
谢微尘站在一旁,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月白长衫,俊美近妖,百鬼夜行中那玩味而危险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楼板,正落在他们身上。这个人是谁?是敌是友?他找到这里,是为了那青铜古匣,还是为了别的?
楼梯再次响起脚步声。
这一次,不疾不徐,从容得仿佛真是来拜访老友。每一步都清晰地敲打在木质阶梯上,伴随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节奏。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短暂的寂静,仿佛门外的人也在审视,在倾听。
然后,是轻轻的三声叩门。笃,笃,笃。力度适中,带着一种无可挑剔的、却又疏离的礼节。
账房老先生看向凌雪辞,凌雪辞微微颔首。
老先生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缓缓拉开了门闩,将门打开一道缝隙。
门外,那人就那样闲适地站着。
一袭月白长衫在昏暗廊灯下仿佛自带微光,纤尘不染,与这客栈的陈旧格格不入。面容俊美得近乎不真实,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倒映着门内紧张的景象,却不起丝毫波澜。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开门的账房老先生,直接落在屋内的凌雪辞身上,那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
“深夜冒昧来访,还望主人海涵。”他开口,声音清越温和,如同玉石相击,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动听,却无端地让人感到一股寒意。
凌雪辞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迎上他的视线,没有任何寒暄,直接道:“阁下费尽周折找到这里,不会只是为了说一句海涵。”
“呵,”年轻人轻笑一声,似乎颇为欣赏他的直接,“凌宗主快人快语,那在下也不绕弯子了。”
他迈步走进房间,姿态优雅从容,仿佛踏入的不是一间逼仄的客栈书房,而是自家的庭院。随着他的进入,一股极淡的、冷冽的檀香气味悄然弥漫开来。
账房老先生下意识地想阻拦,却被凌雪辞一个眼神制止。
年轻人环视了一下这简陋的房间,目光在谢微尘身上停留了一瞬。那一眼,看似随意,谢微尘却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看透,怀中的古灯甚至微微悸动了一下,似乎生出了某种极其细微的感应。
“地方不错,清静。”年轻人收回目光,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他自顾自在凌雪辞对面的一张空椅上坐下,拂了拂衣袖,“比起凌家宗祠那等‘热闹’地方,更适合养伤。”
他果然知道!他知道他们刚从宗祠逃出!
凌雪辞瞳孔微缩,脸上却不动声色:“阁下消息灵通。”
“谈不上灵通,只是恰好看了一场戏。”年轻人微微一笑,指尖在椅背上轻轻一点,“凌远峰导演的这出戏,声势浩大,可惜……演技差了些火候,吃相也难看了点。”
他话语中的嘲弄毫不掩饰,仿佛凌远峰那般人物,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阁下是来看戏的?”凌雪辞冷声道。
“看戏?”年轻人挑眉,笑容玩味,“不,我是来……选角的。”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凌雪辞和谢微尘,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两件罕见的古董:“一场真正的大戏即将开场,旧的舞台正在崩塌,新的幕布尚未拉起。这个时候,总是需要一些……合适的角色,来填充空白,推动剧情,不是吗?”
“阁下想说什么,不妨直言。”凌雪辞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不耐和警惕。
年轻人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注视着凌雪辞,语气依旧温和,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凌宗主,你认为凌远峰凭什么能如此迅速地掌控凌家,甚至能得到朝中某些人的默许乃至支持?仅仅是因为他的野心和谋划吗?”
不等凌雪辞回答,他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不。是因为他手里,握着一些别人想要的东西。或者说,他承诺能给出一些……别人无法拒绝的东西。”
“比如?”凌雪辞追问。
“比如……通往‘归墟’的线索。”年轻人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归墟!
谢微尘心中猛地一震!正是在仙碑内部的星路图上看到的那个名字!
凌雪辞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归墟……传说中的万流终结之地,一切湮灭之所?那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传说?”年轻人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凌宗主,你刚刚才从巡天仙碑的残骸里逃出来,身边就跟着一位可能身负‘遗泽’的持灯者,还在相信所谓的‘传说’吗?”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甚至连谢微尘可能的身世都一清二楚!
凌雪辞放在桌下的手猛然握紧,指节泛白。
“凌远峰声称,他找到了利用仙碑残骸力量,定位甚至打开通往归墟通道的方法。”年轻人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而那里,据说埋藏着巡天体系崩灭的真相,以及……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力量遗产。这个诱惑,足以让很多人赌上一切。”
“所以,朝廷里有人信了他的鬼话?”凌雪辞的声音冰冷。
“鬼话?或许吧。”年轻人不置可否,“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至少,仙碑残骸的力量是真实不虚的,不是吗?否则,凌远峰何必耗费如此大的心力,甚至不惜动用血祭邪阵?”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谢微尘,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而且,据最古老的典籍零星记载,‘持灯者’的最终归宿,似乎也与‘归墟’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灯燃尽,路尽头,便是万流归墟之所。”
谢微尘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年轻人重新看向凌雪辞:“凌远峰需要你的‘钥匙’,凌宗主。或者说,需要你身边这位‘钥匙’真正发挥作用,来验证甚至完善他的方法。而他给出的价码,足够让某些大人物心动,为他大开方便之门。这就是你如今举步维艰的根源。”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绵密的雨声和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凌雪辞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但谢微尘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变得极其冰冷而危险。
良久,凌雪辞才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那月白长衫的年轻人:“阁下告诉我这些,又想得到什么?你又代表哪一方?朝廷?还是……其他?”
年轻人轻轻抚掌,似乎颇为赞赏:“好问题。我代表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不上凌远峰那套急功近利、杀鸡取卵的做法,太糙,也太容易引来……不好的东西。”他说“不好的东西”时,语气微微一顿,似乎意有所指。
“至于我想得到什么?”他微微一笑,笑容纯粹却冰冷,“我只是个看客,兼一点小小的……投资人。我希望这场戏能更精彩,更持久,而不是早早烂尾。所以,我不介意给我认为更有潜力的‘主角’,提供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比如?”凌雪辞丝毫不为所动。
“比如,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年轻人身体后靠,恢复那种闲适的姿态,“凌远峰对你们的耐心已经耗尽了。宗祠失手,让他颜面大损,也让他背后的支持者产生了疑虑。最迟明天日落之前,无论有没有确凿证据,悦来客栈都会迎来一次‘合法’的、彻底的清洗。带队的是刑部侍郎的心腹,还有两位皇室供奉院的高手随行。你们,无处可逃。”
账房老先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凌雪辞的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
“再比如,”年轻人的目光再次落向谢微尘,带着一种深意的打量,“‘永烬之种’的烙印,在南荒圣教的教义里,可不仅仅是折磨和诅咒。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它也是一把钥匙,或者一个……坐标。凌远峰或许不清楚其全部价值,但当年留下这烙印的人,未必不清楚。”
谢微尘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后背,那里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
年轻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衣襟:“言尽于此。如何选择,是二位的事情。”
他走向门口,账房老先生下意识地让开。
在即将出门的刹那,他忽然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话:“对了,凌宗主,小心墨影卫。他们救你,未必是陛下的意思。如今的汴陵,想借那张虎皮扯大旗的人,可不少。”
话音落下,他一步踏出房门,月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那清冷的檀香也随之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只剩下沉重的寂静和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
凌雪辞依旧坐在椅中,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冰雕。
账房老先生慌忙关上门,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声音发颤:“公子,他说的若是真的……”
“是真的。”凌雪辞打断他,声音沙哑却肯定,“他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我们。”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寒风立刻涌了进来。他看着楼下漆黑一片的后巷,目光锐利如鹰。
“墨影卫……归墟……永烬烙印……”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仿佛在拼凑一幅极其复杂危险的拼图。
谢微尘看着他紧绷的侧影,忍不住开口:“我们……怎么办?”
凌雪辞猛地关上窗户,转过身,脸上所有的迷茫和犹豫已被一种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他看向账房老先生,“老先生,客栈里所有与我们相关的痕迹,必须立刻彻底清理。安排可靠的人,马上分散撤离,暂时关闭客栈。”
“是,公子!”账房老先生立刻领命,匆匆出门安排。
凌雪辞又看向谢微尘,目光落在他脸上,复杂难言:“你都听到了。凌远峰,朝廷,甚至可能还有别的势力,目标都是你,或者说,是你可能代表的东西。”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从现在起,每一步都是刀尖跳舞。”
他走到房间角落,挪开一个旧书架,露出后面墙壁上一块松动的砖石。他伸手进去,取出了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料子普通却厚实耐用的深灰色劲装,以及两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换上。”他将其中一套递给谢微尘,“这是我们最后的后手。一刻钟后,我们从密道离开。”
谢微尘接过衣服,触手冰凉。他知道,一旦换上这张脸,走出这条密道,那个散修谢微尘,或许就真的彻底死去了。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凶险莫测的末路。
凌雪辞已经开始迅速更换衣物,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重重雨幕之外,汴陵城的黑夜如同张开巨口的深渊,蛰伏着无数未知的杀机。
而那盏被旧布包裹的青铜古灯,在谢微尘怀中,再次传来了微弱而坚定的、心脏搏动般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