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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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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箱子,实际不过九寸来高,上头一把巴掌大的铜锁,跟张家的药箱是一个形制样子。
张瘸子摸出一根铜芯钥匙,一卡一嵌,一捅一推,将锁打开,箱子里整齐码放着几册药书,张瘸子把手伸到箱子最里面,拿出一个用蓝花布头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书籍。打开来,就看到里头原来是一册张氏家谱。
他捋了捋封皮,直接掀开到最后一页,上头记载了这户张氏最近一支的人名:
子:张明华。
女:张明丽。
在张明丽的底下还伸出一条线来,但连线带字都被墨汁涂黑,不可考。
“果真是亲兄妹。”曲意喃喃。
张瘸子眼眶发涩:
“圆儿,阿秀,张明丽造了太多孽,你们吃了太多苦,我们张家对不住你们。”
阿秀安慰他道:“叔,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不要这样说。”
曲意没什么心思看恩重如山的戏码,他预感到自己即将摸到真相,他有些不耐烦了,指着那条被涂黑的支线问:
“张明丽有过孩子?”
“不错,但那个孩子不足月,一生下来就没了。”
“不对,”曲意指了指张瘸子的左手,在大拇指旁有一块发青的死肉,“叔,你这六指割得可不干净,我以前见着了问你,你当时怎么说的,只是什么瘤子肉芽之类的。”
张瘸子下意识掩了掩手。申明简说道:
“我从前听随行的军医说过,这种六指基本都会家族遗传的。”
“张叔,世上没有无来由的好,你一心对待争哥,又是因为什么?”
张瘸子面色灰败,背也慢慢佝偻下去,此时竟像陡然老了十岁。
曲意继续道:
“虎毒不食子。”
张瘸子狠狠一抖,浑浊如鱼眼的双目里滚下泪水:
“我老了,我求神拜佛,希望报应落在我身上,我死不足惜!”
“不错!争哥就这么白白死了,他做了你们的替身,你同张明丽究竟是兄妹情深还是伉俪情深,到现在还妄想给她遮掩么?”
“住嘴!”
阿秀怒道,他愤而起身,将曲意和申明简往外赶,曲意冷笑一声,拉着申明简毫不留念,转头就走。他不再需要答案,他已经有了答案。
一路无话,直走出这村落,申明简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低低矮矮的茅檐错落,慢慢都被昏黄的天幕遮笼进去,真相也像一股浓烈的热气,团在里头,挤压在里头。
“兄妹□□,礼崩乐坏。”申明简摇摇头说道。
“世上藏污纳垢之所何其多,这又算得了什么。”
申明简慢慢靠上前去,轻轻搂住他的肩膀: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何必今天又来刺激张瘸子?”
“哥,伤疤不揭开,就不是伤疤了么。我最恨拖泥带水,有的事情现在不了断,总不能等他们顺顺当当老死了,埋进坟头里去,那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那你今天是来添一把火了?”
曲意点点头,他是希望自己这段引线能成功点燃,让那个憨厚的,一腔热忱的,将他们努力护在身后的黝黑少年早日瞑目。
待曲意睡下后,申明简再次叼起一根烟,到院子里纳凉。
阿秀跪在圣母龛前,手持念珠,拨得飞快,嘴里轻声诵念一长串经文。
申明简听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是没这方面慧根的。
等到诵经声小下去,阿秀的念珠拨到头了,他依旧跪着,说道:
“申先生总抽烟。”
申明简无所谓地笑笑:
“长夜难熬,阿秀可否给我讲讲故事?”
“您出什么报酬呢?”
申明简想了想,掏出银匣子,取出所剩无几的几根烟塞到口袋里,将这银块儿容器递过去:
“这个如何?”
阿秀看了看,一个粗制方形银盒,做工潦草,划划道道,极富使用痕迹,但克重明显不轻,他摇摇头。
“烟放得好好的,拿出来做什么,万事万物都要遵循规律,烟住在盒子里,这样拆散,岂不糟蹋了好东西。”
“没别的值钱物件了,不然先欠着?”
“就请给我一支烟吧,”阿秀拿出一方白色帕子,捧在手上,“一支烟就够了。”
申明简将烟放在手帕上,阿秀细细包起来,揣在怀里,站起身来,两人坐到院里石凳上。
“我今天讲一个很世俗的故事吧,不长。”阿秀说道,
“一对兄妹,父母早逝,无奈寄住到伯父家中。伯父吃了兄妹俩祖产,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女儿为婢,男儿运气好一些,能跟在伯父后头打杂,偷学几手家传医术。如果他们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或许就顺顺当当了,无非就是穷苦些,乡下最不缺的就是穷人。但那女儿却越长越出挑,一头乌发靓丽惹人注目。这样的姑娘怎么能长得美,长得美对她而言就是灭顶之灾,但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兄长依旧时不时存了草药泡水给妹妹洗头,直把头发洗得如同绸缎一样。”
申明简问道:
“张明丽对头发的偏执从此而来么?”
阿秀点点头,道:
“招蜂引蝶,引来了马蜂,那女儿被伯父家的堂哥看上,他家妄想亲上加亲,不想这对兄妹对这家人积怨已久,兄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配了鼠药,由妹妹下到饭菜里,毒死了全家。”
“这种灭门案,从前的乡长衙吏不管么?”
“管啊,管着管着,后来县吏收了苦主家藏的草药库,就不管了。娃娃手臂粗的人参、三十几年的珍藏陈皮,换了两条人命回来。官府说那家人是做菜时误放鼠药,那就是了,同乡同村的百姓有的敬畏,有的唾弃,也有的明事理的,为他们打抱不平,偶尔能给兄妹俩搭把手。那男儿后来开始去乡里四处行医,医者仁心,时日一长,倒也声名远扬,村子里的闲话就慢慢烟消云散了。”
“日子到似往好处发展。”
“不错。他二人一路同甘共苦,年岁也日渐大起来,一个无心娶妻,一个无心嫁人。两个人两颗心都早就放到对方身上了。兄妹俩像我们众生之父、众生之母一般,在互相陪伴中食了禁果,诞下孩子。”
“他们虽有惊世骇俗的感情,却没有承担下场的能力。”
“不错,那孩子的天生六指让他的母亲醒悟过来,这六指就跟诅咒一样伴生在他们家族,如今也如影随形,阴魂不散。大起来的肚子勒粗布能藏,平白多出的六指孩子又藏到哪里去,再加上产后出血一直淅淅沥沥,让她觉得是上天的报应,爱情已经无法同病情做抵抗,人就崩溃了,而后抛兄弃子一走了之,杳无音讯。”
“那时候维纳尔教堂已经建了么?”
“不错,她走前为自己兄长着想,偷偷将孩子扔进了育婴堂。”
“那兄长明知孩子在育婴堂,还不来寻?”
“天大的丑闻,更何况他的妹妹他的妻子都放弃了,他又如何坚持的下去,他承担不了这些的。能做的,只有平日里尽量照拂,装作与这孩子有缘的样子,还不敢太明显了。”
“这些事,你们都早已知晓么?”
“我是这些年听张叔讲的,他岁数大了,争哥死了,大约出于补偿心理,拿我当半子看待。张叔贪杯好酒,一喝酒就藏不住心里话,总要拉着我忏悔。他救了我的命,我事后便只能多为他念经祷告,期望身后的罪孽能减少一些。”
“小意怎么发现的?”
“我们这位三哥冰雪聪明,机智过人,他和争哥相熟最早,幼时经常去张叔家里玩,只怕是早有一些细节留在心里了。何况后来又有那位夫人抚养教导,他有什么疑问,派人查探一番,总能发现真相。”
“争哥儿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这些年可调查清楚了?”
“申先生太看得起我了,”阿秀苦笑,“大火当真是烧了个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也曾去刺激过张明丽,但没用,她始终是那副疯癫样子,谁都不要想从她嘴里抠出有用的东西来。”
申明简想到曲意今日一番做派,说道:
“是你心太软,手下留情,不去动张瘸子这张牌。”
“先生,张叔在我心里是恩人啊。”阿秀幽幽说道,他指了指申明简手上快要燃尽的烟灰柱,“故事不长,一支烟的时间足矣,您休息吧,我也要继续去做早课了。”
阿秀重新跪回圣龛前,闭眼念经做祷,申明简从他这里撬不出什么了,听他念了一会儿枯燥的经文,生出几分睡意来,便起身回房。
念珠又拨过一轮,阿秀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他握紧了包着香烟的白帕子,一步一步,缓慢地,轻轻地走着,走过后厨,走过一条野草遍布的小径,零散的小石子被布鞋碾压进土里,一切都太静了,似一缕游荡在教会中的幽魂,飘落到这间被众人忽略了的屋子前。
门缝里,那双眼睛却是早早捕捉到了这缕幽魂的到来,长久干涸的大白眼一下子放出光芒,几欲挣脱眼眶。
门猛得被撞了一下,一只青白的手指使劲抠着门缝,渴望冲突它的束缚,去探到门外的世界。
阿秀轻笑了一声,他低头看着门里的努力,将自己的手也贴了上去。他一直在微笑,仿佛双手贴着的不是硬邦邦的门板,而是情人的手掌。
门晃得越发厉害,门缝里传来极低的嘶吼声,阿秀将半个身子都倚靠上去,似乎想要安抚门内的动静,又似乎想从这动静中获得安抚。他慢慢滑坐下来,揭开手帕,拿出香烟,朝门缝里晃了晃。
借着月光,门里的眼睛能看清这支难得的好东西,他一下子安静下来,也顺从地由喉咙发出讨好一般的咕噜声。
阿秀将烟从门缝塞进去,那烟被立即捧在瘦削得只剩皮贴骨的一双大手里,鼻尖立即贴上去嗅了又嗅,这才轻轻撕开卷烟纸,一缕一缕昏黄的烟丝蓬出来,全身上下唯一肥厚的舌头伸出来将烟丝舔进去,缓慢地咀嚼起来。
阿秀就这样陪着,双耳捕捉门内品尝烟丝的声响,他抬头望着月白夜空,双眼一眨不眨。他怀念起当年侍候点烟的时光,或是躺着,或是跪着,或是用双手,或是用双唇,土烟浓烈的焦油气味将两具身体包裹起来,兴致起来,一低沉一清脆的圣歌对唱在烟雾中渐次响起,一仰头就能看到高悬的圣母在垂眸浅笑,他便真心以为这是长长久久的一辈子了。
虽时过境迁,却依旧互相陪伴着,阿秀宽慰着自己,满足着自己。
月光毫不吝惜地洒着,既洒向这处荒凉的院落里,又罩住另一边高高的尖顶钟楼。即使是钟楼内部,它也要斜斜倾泻进来,将百无聊赖的,正乘凉吹风的曲意照得如同冷玉一般。曲意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巧的铜制望远镜,一会儿又漫不经心地将镜筒抵在眼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整座修道院,夜晚的一切便无所遁形,都映在一眨一眨的天真的圆圆瞳孔里。
曲意正想转身去欣赏钟楼另一边的夜色,一张俊脸猛地放大在眼前,俊脸上胡茬根根,历历在目。曲意吓了一跳,挪开望远镜,噗嗤笑出了声。
申明简无奈地说道:
“大晚上不睡觉,害得我好找。”
曲意得意地朝他晃晃望远镜:
“我在看花呢。”
“什么花,也让我看看。”
申明简将欲拿过望远镜,曲意背过手一藏,另一手指向楼下墙角处的一丛开得正好的紫红夜饭花,站没站相地凑到他耳旁:
“你看夜饭花多有意思,别的花一瓣一瓣地掉,它整朵整朵地掉,像不像被一下子腰斩啊?”
申明简往下一瞥,果然也有许多花整朵地凋零在泥土里,他搂住嬉笑的曲意,怕他站不稳:
“这有什么好看的。”
曲意撇撇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