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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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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郊乡下的教堂待了两三日,银匣子中的香烟消耗尽了,申明简无烟可抽,骨子里却奇异地没有像过去那样发痒。他成天被曲意盯着按时服药,还被他领着四处逛,听他小喜鹊似的叽叽喳喳,介绍这儿介绍那儿。曲意很是欣赏自己监工重建起的这座教堂,红砖靓瓦,向死而生。他主建,他掌控,他对僧侣们态度诚恳礼貌,非常敬业地扮演好一位不求回报的慈善家角色。
因此,当曲意提出要在小礼拜堂里设置壁龛,点上追思蜡烛来纪念阿争时,众人自是全力支持的。
燃起了白烛,曲意尤嫌不足,他还想要一个阿争的随身物件,供在壁龛里,算做一个衣冠冢。他与申明简再次前往张瘸子家,瘸子老泪纵横,哆哆嗦嗦从一个层层叠叠的布包里摸出一把发黑的银长命锁。曲意接过长命锁,还顺口邀请张瘸子上礼拜堂来悼念祭拜,直言阿争枉死,走得痛苦不堪,要多来陪陪他。
言罢,曲意拿着长命锁又去找了张明丽,他们正巧遇上了张明丽安静的时刻。曲意只将长命锁在她面前一晃,张明丽认出来后,瞪大眼睛正要伸手来捉,曲意立即收走,一脚踹向她后膝,让她直直跪倒在地。
“你当年出走一番,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后来回来,到底是为了治病,还是为了再见争哥儿一面,只怕你自己早就忘了。”
疯子感觉不到疼痛,她还是一个劲儿想要那长命锁。
曲意觉得可笑,只因就算是阿争自己,也永远不知道原来亲生父母也曾经打过这样一把银锁,来为自己祈求平安。
纪念壁龛安置妥当,阿秀也来为阿争吟唱安魂曲,唱完之后,他劝慰曲意放下心结,往前走,不要沉浸在悲伤里。
曲意将头埋在申明简臂弯里,申明简知道,他的眼泪是为早亡的阿争和刚刚故去的母亲流的。
曲意擦擦眼睛,抬头悲伤地看着阿秀:
“我只是恨恶人活千年,阿秀,你说是不是?”
“三哥,你的心里应该有更广阔的境界,你回省城吧,你还有长久的未来。”
“那你呢?阿秀,你也不该把自己困在这里,你跟我一起走吧。”
阿秀摇摇头,摸了摸自己干萎布满癜痕的半张脸。
曲意锲而不舍:“阿秀,我带你去求医。你会唱歌,也认字,你同我一道去上学,不好么?”
阿秀不语,用沉默来拒绝。
曲意并不放弃:“张明丽虽然疯了,但你让我怎么放心呢?她兄妹二人狼狈——”
“张叔是被她逼的!”阿秀怒而打断曲意。
“哦,逼的?院里的药都从他那儿走,他当真不知道院里那些苟且腌臜事情吗?他冷眼旁观,他一直在助纣为虐!”
“你叫他怎么办?他只是在以他的方式保护——”
“那好一对苦命鸳鸯啊!”曲意冷笑一声,直叫阿秀背后生寒。
曲意比阿秀高挑,他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拍了拍阿秀另一侧完好的脸:“阿秀,我还是那句话,祸害遗千年,你叫我怎么放心把你丢在这里呢?”
说完,并不搭理他,拉着申明简走出沉闷狭窄的礼拜堂。申明简边走边打趣他:
“我们小意还真有当哥哥的样子。”
“阿秀最小,最容易受人蒙骗,他也该过过正常的日子......”
虽是关切的肺腑之言,却叫阿秀夏日里如坠冰窖,他心中只有四个字:我不能走。但他也知道曲意看似天真,实则一向隐忍,被贵人收养后,更是被养出了一份说一不二的骄矜。既然祸害遗千年,那只要有祸害死了,自己是不是就能留下来呢。阿秀迟钝地想着办法,眼珠子木木转向了白烛后的长命锁。
当夜,张明丽不慎摔倒,溺死在便盆里。
清早,外头乱哄哄地殓尸,唯独这处客房闹中取静。房间里形成了一个奇异的三角形。申明简坐在桌前翻看一本发黄的黑皮经书,闻言看向曲意。曲意懒散地躺在床上,闻言支起胳膊歪头看向阿秀。阿秀单手撑着门板,嗫嚅地又将张明丽的死讯说了一遍。
“阿秀,靠近点。”
阿秀挪到床前,曲意的目光像一张断子绝孙的渔网裹在他身上。曲意将鼻子凑在阿秀身上,闻了闻,闻到一股干净的皂香:
“刚洗过澡?”
阿秀也闻了闻自己:“半夜洗的。”
“把手拿出来。”
阿秀便将双手都平摊好,供曲意细细地看。这双手上充血发肿,虎口处尤甚,手背上均有几道挣扎的淤黑掐痕,往手臂上去,被衣袖遮盖住。
“手怎么了?”曲意问道。
“被毒蚊子咬了。”阿秀轻描淡写。
曲意嫌恶地皱了皱眉:“再去洗洗,一股腥臊味。”
阿秀走后,申明简合上书坐到床边,屈指弹了曲意脑门。
“现在安心了?”
曲意捂住额头:“哥,你们好像误会我了,我没想要她死的,死多便宜她。”
“行了,死都死了,不死我都不放心。咱们什么时候走,你要把阿秀带走么,让他陪你读书?”
曲意都有些诧异他的态度,只觉得这便宜哥哥跟个神人一样,死亡在他心里似乎只是一粒沙子坠入深渊,不声不响,毫无反应。曲意更起劲了:
“哥,咱们怎么能强抢小寡妇呢?”
申明简配合他:“谁是小寡妇?阿秀?小寡妇在为谁守寡?”
“为他即将逝去的爱情!”
曲意展开双臂吟道,被申明简逮小鸡似的将他双手压到背后:
“他和谁有爱情?”
曲意神神秘秘:
“他和门缝。”
曲意眼睛亮晶晶的,一副只要你继续问,我就大方地告诉你的样子。申明简满足他:
“哪里的门缝,还能成精不成?”
“等外面闹结束了,我带你去看”。
只是一个疯癫的老修女死了,没有人会兴师动众为她做后事。张瘸子作为十里八乡的老大夫,被宋悦请来确认死亡。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事,三指并拢往喉间一压,摸不到脉搏就是死了。张瘸子赶来时,张明丽已经由善信帮忙,将屎尿擦洗干净,换上丧服,有个体面样子,摆在堂前。前阵子还泼辣发疯的人,一下子变得铁灰僵硬,几位同样年老的嬷嬷唏嘘不已。
张瘸子惊奇地发现自己内心无所波动,他只觉得这一生在此刻终于尘埃落定了。张明丽的死讯甫一传来,他首先想到的是阿争的焦骨。他也曾逼问过张明丽,阿争到底是怎么死的,张明丽当时还有几分神智,但她这神智也被她多年来盲目的扭曲的追求所感染,她再也无法恢复成为张明华曾经的妹妹,曾经的妻子。兄妹、夫妻、母子、信徒,她的身躯里无法安顿好这么多身份。当维纳尔教父出现时,她陡然拥有了明灯,不需要她动脑思考,只需要她诚心跟随,维纳尔指引她,带领她,让她放下一切,飘飘然获得了松快。因此,她一口咬死她当获得孩子的血肉奉献,这都是圣母的旨意。
大火没有将罪恶焚烧干净,死亡是否可以?张瘸子否定了。兄妹夫妻,伦理纲常,父子传承,统统化做了那一把少年人的枯骨。他一头被这些压着,另一头,还有无数幼儿孩子的惨叫。他心里清楚,他也是帮凶。他曾想过去死,可他连死后一家团聚的梦都不敢做,死太容易了,拖着罪孽活才是在拿软刀子割。他连死也不配。
张瘸子给张明丽盖上白布。这种人死去是不存在死者为大的。精神病的谈资将兴盛好些日子。他一言不发,谁来问“怎么回事”“怎么就摔了”都不吭声。一个教会老嬷嬷发病溺死自己,走得那么肮脏,那么不体面,谁都想快些处理后事。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了,他一瘸一拐,走进了礼拜堂,看着被供起来的长命锁。他点燃蜡烛,又看着烛光背后长命锁扭曲的影子,是不是在追魂索命?在堂前略坐了一会儿,他勉力起身离去。他一瘸一拐,如同一条老狗,往家走去。
收殓极快,喊来一方现成的薄棺,直接埋到教堂后头的公墓去,宋悦操持了一番,念了一轮经便罢了。曲意躲懒,不曾出面,申明简过了一眼账单,示意宋悦缩减开支,不必立碑,不必祷告。喧闹来的快,去的快,只有一样与先前不同,阿秀病了。
阿秀的病得突然,像被魇住了似的,昏睡不起,口中时不时发出呓语。申明简陪曲意来看望他。
“哥,你在战场上第一次开枪,做噩梦了吗?”曲意给阿秀擦了擦脸,他有些好奇,杀人犯的心理活动是否会因人而异呢,阿秀是因为怕张明丽,自己把自己吓病了吗。
申明简说道:“战事瞬息万变,我来不及做噩梦。”
阿秀不停地念叨什么,曲意听了半晌,听不太懂,他有些烦了,他捂住阿秀的嘴,凑到他耳边:
“四儿,你那奸夫,是你带三哥去找他,还是三哥带你去?”
阿秀浑身一震,睁开了眼睛。
曲意温柔地笑着,将他拽起来,阿秀扑跪到地上,眼神里满是恐慌。
“他没有对不起你,你放过他,都是张明丽干的,我已经帮你杀——”
阿秀恨不得磕头了,曲意揪住他头发制止他:
“四儿,你真是病得不轻,你以为我在跟你商量?起来,走。”
阿秀抖了抖,不敢再违逆他,咬牙起来,踉踉跄跄地带路。
不得不说,这间院子选的巧妙。它离前院不远,甚至有一条土路通过来,没有柴扉半掩,但越走杂草越深,只会让人觉得此处只是一间专门堆放杂物之所,毫无探究欲望。它就这样不起眼地默默存在着,被众人遗忘着,怕是连宋悦,也只是以为此处是厨房的储藏室,钥匙在阿秀那里,方便他摆放米面柴油。
三人越来越近了,门缝里那双眼睛早早就发现了人的动静。由远及近,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他屏住呼吸,蹿到门缝前,双眼一下子就锁定了曲意,他曾经被惊艳过的小天使身上。但很快,眼睛们由开始的渴望惊喜到退缩,它们发现,来人居然真的踏进来了,万籁俱寂,锁孔咔哒一声响,门不堪一击。
夜风久违地卷进来,阿秀先冲进去,抱住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
申明简看到这人一脸异域模样,就意识到这是——
“晚好,维纳尔教父。”曲意轻声打着招呼。